他的沉默,在记者的解读里俨然成了默认。
贺星原走上香庭高位,正是在贺从明失踪后。而贺星原潦倒失意,很可能锒铛入狱的关头,贺从明又恰好回归。
要说这两者之间没有关系,谁信?一个侄子迫害叔叔,逼得叔叔有家不能回的故事很快在记者心中成了形。他们也因此恍然大悟:难怪香庭素来交好的两兄弟最后会反目成仇。
媒体的认知,很大程度上也代表了大部分公众的认知。这则新闻一传十十传百,贺星原很快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而贺从明则必将像记者猜测的那样,重新接管香庭,拿回香庭的股份,并且这一次不再是一山二虎,而是一家独大——贺星原在这之前交出去的股份,还有贺斯远所有的,都会落到贺从明的手里。
林深青不可思议地笑了笑。
的确,贺从明有什么义务跟公众解释他消失三年多的原因吗?
那是完全不必要的。在众人眼里,他从头到尾就是一个受害者,所以他只需要像现在这样,作出示弱的姿态,引导媒体往豪门恩怨的方向一想,就能顺理成章地成为香庭的当家人。
贺老爷子留下的遗嘱,不能对一个罪犯适用。只要把贺星原送进监狱,那就谁也撼动不了他的位置了。
原来是这样的诱惑,才让他甘愿冒着风险,主动拿回了“贺从明”这个身份。
林深青来来回回播放着这则新闻,一时也没注意到贺星原从书房出来了。
他走到她身边,拿过遥控器,按了暂停键。
屏幕定格在贺从明在保安和儿子的护持下,走进集团大楼的画面。
林深青偏头看看贺星原,没有从他脸上发现一丝意外。
她转过眼,望着屏幕上那位胜利者的背影,忽然笑了笑。
中国有句古话怎么说的来着?
天欲其亡,必令其狂。
*
一礼拜后,贺星原接到港城警方通知,让他回港接受进一步调查。
林深青猜测,这是贺从明催促警方尽快落实案件的结果。
她有心跟着赴港,但一则去了也帮不上什么忙,二则贺星原不愿意让她来回折腾,所以叫她乖乖留在西城,独自坐上了回港的航班。
警车就在港城机场等他。贺星原上车以后被带往警局,穿过市中心,半道途经香庭集团大楼,远远看见轮椅上的贺从明被一群西装革履的男人簇拥着出来。
贺星原一眼认出他身后的贺斯远、褚易,还有董事会的其他骨干。看这场面,应该是刚开完股东大会,准备设宴庆功。
就这短短一个礼拜,香庭似乎气候大变,整个董事会都唯贺从明马首是瞻了。
贺星原麻烦警察把车停一停。
警察对他这个地位的人物还是留了几分客气的,虽然没有允许他下车,但把车靠了边。
这么一辆标志性的车杵在门口,很快引起了这群人的注意。
众人目光扫过来的时候,开车的警察看了眼后视镜:“小贺总这是何必?”
贺星原笑着反问:“你认为我在自取其辱吗?”
警察没说话,显然不想讲得这么难听,但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贺星原笑了笑:“我只是觉得,一波三折,跌宕起伏的故事更有看头,赢得太直接,好像就没什么乐趣了。”
“您是说?”
“开车吧,带我去见方警官,我有一样礼物送给他。”
*
警车到了警局,贺星原按程序接受搜身。警察从他西装左口袋拿出一份叠好的文件,右口袋拿出一支微型录音笔,仔细检查了两样物件后,把它们放进透明塑料袋,呈到审讯室。
贺星原在不久后被拷上手铐,带了进去。
他在桌子前坐下,看这样子,不像是来接受审讯的犯人,倒像是来审讯犯人的。
方恩指指桌上的两样物件:“听说这是我的犯罪嫌疑人带给我的礼物?”
贺星原点点头:“方警官在证据确凿,且我已经认罪的情况下,始终疑问我为什么在转移资金时留下那么明显的纰漏,怀疑背后有人栽赃陷害我。为了感谢您对我这个犯罪嫌疑人抱有的善意考量,我帮您破了两桩杀人案。”
“小贺总戴罪期间好像挺闲的。”他在贺星原对面坐下,拿起刚才已经看过、听过的两样物件,“这份文件,附一疑似是金越老赵总生前与原老贺总身边一位徐姓秘书的通话记录,附二疑似是老贺总这三年多在美国拉斯维加斯使用另一个身份生活的资料。而这支录音笔,疑似是徐秘书对自己这些年为老贺总所差使,犯下诸多罪行的口述。我的理解对吗?”
“方警官用词严谨到位,确实是疑似。”
“既然只是疑似,怎么能叫破了案?”
“缉拿了犯罪嫌疑人,不就能破案了?”
“警方不可能听你一面之词重翻这些陈年旧案,如果鉴定科证明这些证物是经人伪造,将要追究伪造人的法律责任。”
“但如果是真的,等鉴定科结果下来,犯罪嫌疑人恐怕早就得到风声,再次消失了。方警官应该清楚,打草惊蛇之后再想引蛇出洞,几乎是不可能的事。这样的风险,您有把握承担吗?我想我承担不起,毕竟我手头现在很难再凑够三十亿美金了。”
“小贺总,”方恩摇头感慨,“如果这案子真的破了,你和你的堂哥要不要考虑一起加入我们刑侦科?我是说,做卧底的那种。”
“那就等破了再说吧。”
方恩叫了人进来。
贺星原笑了笑:“给方警官提供个方便,他现在人在香庭酒店,和本案的几位关键证人在一起。”
*
一个钟头后,贺从明被带进了贺星原隔壁的审讯室。
方恩从贺星原这边离开,拿着两样证物过去,自我介绍过后,跟他解释了原委:“小贺总拿这几样证物向警方指控了您。”
贺从明神态从容;“就因为一个犯罪嫌疑人的不实指控,你们把我带到这里?”
“如果是不实指控,我们很快会送您回去,并且给小贺总再添一条罪名。”方恩把录音笔打开,“您先听听,这是徐秘书的声音吗?”
一道女声从出声孔传出:“是贺从明指使我这么做的……”
贺从明冷笑:“方警官办案多年,听不出这是软件合成的人声?”
方恩摁了暂定键,点点头:“贺老先生耳力卓绝,记忆力也相当过人,听到这个声音,不假思索地认为它是软件合成,而没有回忆回忆,三年多不曾联系的徐秘书,声音到底是怎么样的。”
贺从明依然气定神闲:“徐秘书跟在我身边七年多,我当然熟悉她的声音。”
“那接下来这段内容呢?”方恩重新摁了播放键。
“贺从明找人给我灌了控制精神的药物,他以为我真的疯了,把我送进了精神病院……但其实我是装疯,因为如果不这样,他会杀了我……”
方恩再次摁下暂停键。
贺从明发笑:“不可能。”
方恩确认道:“您的意思是,徐秘书不可能是装疯,而不是,您没有给她灌药?”
“警方现在都是靠这样模棱两可的试探查案的吗?”
“当然不是。”方恩笑了笑,“如果靠这两句试探就给您定罪,不是叫人贻笑大方吗?”
“方警官,我想你也许是来浪费我的时间的。”
方恩点点头:“是的,我确实是来浪费您,或者说,拖延您的时间的。”
贺从明皱起了眉头。
方恩笑了笑。
审讯室的门被敲响,门外传来一个男声:“方sir,香庭几名意图潜逃的人员已经在被带往这里的路上了,贺斯远先生也在警车上,称自愿作证指认罪犯。”
贺从明的脸色霍然一变。
第49章 结局·中
审讯室的门打开, 贺从明回过头,看见警察在给贺星原解手铐。
贺星原活动了两下手腕, 注意到他的目光, 抬起头淡淡扫来一眼。
这一眼,首尾始末, 彼此就全都明了于心了。
从两个多月前,贺星原和贺斯远在公司起的那场争执开始, 一直到今晚, 这从头至尾就是一个局,一个铺垫了近七十天,只为“请君入瓮”的局。
从得知真相的那天起, 贺星原就非常明确一点:法律是没办法制裁一个“死人”的。
他手头的证据力度太薄弱, 不足以支撑贺从明的犯罪事实,可如果请求警方搜集证据, 先不说警方是否会因为这些模糊的蛛丝马迹立案, 即便启动调查, 一则跨国办案难度极大,二则香庭必然还留有贺从明的耳目, 这事很可能提前走漏风声, 逼得他为了自保, 迫害更多知道内情的人。
所以贺星原得保证, 把这个案子交给警方的同一时间,所有的证据必须已经齐全,贺从明也必须以一个“活人”的身份到位。
而要保证这两点, 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贺从明自己主动“死而复生”。
为财生者,亦为财亡。
贺从明所有罪行的开端就是香庭,即便他现在不缺金银财宝,香庭继承人的位置也始终是他心中的执念。
所以,贺星原决定把这个位置“让”给他。
但怎么“让”才能让他安心回来,却又是一个难题。
贺从明当时已经知道贺星原和贺斯远清楚了真相,在这种情况下,两人要取得他的信任着实不易。
于是兄弟俩联手演了一出争执戏。
那天那场凶神恶煞的架,就是打给贺从明的心腹看的。
只是光这一场还不够。毕竟贺从明了解自己儿子善良的秉性,知道他不会轻易投靠不正义的爸爸。
所以,为了让后续的冲突来得更加顺理成章,贺星原向贺斯远主动发起了“进攻”,让他在董事会落脚不能。贺斯远则顺势作出“被逼无奈只能反击”的态度。
兄弟俩由此彻底反目,在香庭争得你死我活。
这种形势下,当贺斯远向爸爸求助时,贺从明就开始初步相信了。
如贺星原所料,贺斯远一提出最近公司的资金账目有些古怪,老江湖的贺从明很快猜测,可能是他的好侄子在转移资金。
贺从明叫儿子“倒打一耙”去陷害贺星原,给他安个经济罪。
贺斯远照做之后,贺从明对他的信任大大加强,并有了回归的打算。
尤其当案情曝光,发现贺星原随手一掷就是三十亿美金时,他趁虚而入的企图变得更加急不可耐。
到这一步,让贺从明“死而复生”的计划已经成功,接下来就是搜集证据。
不论是十八年前,还是三年前,两桩都是陈年旧案,当下已经没有可以搜集到的物证,只剩了人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