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深青侧头看了看他。
他开着车解释:“十八年前我爸爸想要曝光的,金越酒店的经营内幕, 我近期重新调查整理了一份。”
既然金越当年就已经出现不守行规的内幕, 在后来的年月里只会越演越烈。同为酒店经营者的贺星原要挖出这些内幕并不算难。
相比十八年前, 如今更是信息时代,媒体的力量不容小觑, 真要曝光到位, 必然重创金越。
但是——
林深青皱了皱眉:“这不合适。”
虽然她也很想看到赵家彻底衰败, 一蹶不振,但这招无疑杀敌一千,自损八百, 香庭的生意也可能遭受波及。
更何况,如果曝光者的身份暴露,贺星原在这行里还怎么混下去。
林深青相信,他此前之所以选择慢慢耗死金越, 而不是这样的一击必杀,就是出于这个原因。
如果他像爸爸一样是个记者,当然可以毫不犹豫地选择伸张正义。可他掌管着一个企业, 他的每个动作都关系到底下所有员工的饭碗和他们背后的家庭,还有千万股民。
他得慎重。
“没关系,新闻稿发不出去,赵曲风会在那之前配合我的。”贺星原说,“还记得当年在赛车场上,我是怎么赢他的吗?”
林深青想了想,笑了——赵曲风怕死。
不出半天,贺星原果然接到了赵曲风的电话:“贺星原,你是打定了主意要搞我是吧?”
他笑了笑:“我是在给赵总选择的机会,如果打定了主意,赵总就不会提前得到风声了。”
赵曲风咬着牙说:“半小时后,会有人把通话记录发到你手机上。”
贺星原拿到了线索,交给罗四去查的时候,叮嘱他不要惊动公司里的任何人。
午后,罗四拿着一叠资料回来了:“小贺总,这个号码已经废弃近三年了,原主人是……”他欲言又止,“是原先贺总身边的徐秘书。我是说,老贺总。”
贺星原眉心蹙起:“徐秘书现在人在哪里?”
“老贺总出事后,身边职员一部分留给了贺总,一部分下调到了别处。这个徐秘书当初就调去了分部。但在您回来之前,她就辞职定居海外了。”他把资料递过来,“现在人在加拿大,具体情况一概不明。赵总应该曾经暗中调查过她,但没有结果,因为我也是。”
贺星原双手交握着不说话。
一旁林深青默了默,笑起来:“老贺总的秘书,在老贺总离世短短两个月不到的时间里,会转头投向谁,效忠谁,为谁不惜己身,谋杀人害命的事?”
这有趣的一问,问得整个办公室一片死寂。
林深青站起来,掰着手指再问:“徐秘书,牢里那几个香庭董事会和财务的内鬼,还有我们现在的贺总……能让这些人通通‘俯首称臣’,谁有这么大能耐?”
“这个人是男性,并且毋庸置疑曾经是香庭的核心高层,更无疑,他对贺总的重要程度,超过了小贺总这个堂弟……”林深青不可思议地笑了笑,“虽然结论听起来有点荒唐,但好像没有别的答案了啊。”
贺星原闭上了眼睛。
香庭的内鬼到底是怎样在五六年的时间里,越过叔叔的眼皮,挖空那些资金的——这个问题在今天之前始终困惑着他,而在今天之前,他也始终没有试想过那个荒唐的答案。
但到头来,唯一的解释确实是——没有人可以在叔叔眼皮子底下完成这样的手笔,除非,这本身就是叔叔的授意。
贺星原睁开眼,忽然笑了一声。
身在迷雾中的人拼尽全力驱散阴霾,寻找出口,却不知道,在出口处等着他的,是一把尖锐的刀。
找到出口的同时,自己也被捅得鲜血淋漓。
即便追索到真相,也不像是赢了。
林深青看着面无表情的贺星原,闭了闭眼,转头倒了一杯热水拿给他。
他接过来捂了捂,又放下了。
林深青站在贺星原旁边,朝罗四努努下巴,示意他先出去。
电子门关上的一刹,贺星原坐在椅子上,转头抱住了她的腰。
她站在他面前,搂着他的脑袋,做着无用的安慰。
贺星原在她身前埋了很久,问她:“怎么办?”
真是这样,该怎么办。
林深青摸摸他的耳朵:“不管你做什么选择,都没有人会责怪你,你只要对得起自己就可以。”
贺星原点点头放开她,拿起了手机,拨通贺斯远的号码:“哥,你在不在公司,我想跟你谈谈。”
贺斯远似乎听出了什么,说:“我过来。”
等两人通话结束,林深青主动退避:“你们谈,我去外面等。”
她走出办公室,远远朝刚好走出电梯的贺斯远点头致意。
贺斯远进门的时候,贺星原正坐在沙发上,闭着眼在摁太阳穴,听到动静抬起头叫他:“哥。”
他“嗯”了声,在他对面坐下来。
贺星原支着肘,迟迟没有说话。沉默被拉得无限长又无限深。
最后还是贺斯远吁出一口气:“你想问什么,问吧。”
贺星原垂着头,眼神发直地盯着鞋头:“他没有死,是吗?”
贺斯远闭了闭眼,点点头:“是。”
贺星原似乎想笑,但笑到一半又收了回去,自顾自也点了点头:“好,这件事要从什么时候说起?是从八年前香庭亏空开始,还是从十八年前我父母去世开始?”
贺斯远的牙关颤了颤,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四个字:“十八年前。”
贺星原笑了笑:“那就麻烦你给我讲个长点的故事了。”
*
贺斯远说每句话都在挣扎,反倒是贺星原,木头似的坐在那里,没有表情也没有回应,好像全然事不关己。
直到黄昏时分,距离贺斯远讲完已经过去半个钟头,他被照进落地窗的夕阳刺得挪了挪眼,才缓过神,慢慢把整件事拼凑完整。
事情要从十八年前开始讲。
十八年前,贺星原的爷爷贺正庭意外得知自己多年前在大陆遗落了一个儿子。因彼时贺星原的奶奶路香娥已经病逝多年,他辗转多番才找到了身在小县城的路家,并暗地里做了鉴定。结果证明,那确实是他的亲骨肉。
他既懊悔又欣喜,决定把儿孙一家接回港城,好好弥补这么多年的缺憾。
原本是件喜事,可这个消息,却被身为贺家独子的贺从明,也就是贺星原的叔叔知道了。
“香庭”的“庭”字是指贺正庭,“香”字究竟是什么含义——这个困惑了贺家人多年的谜题,终于水落石出。
贺从明立刻感到了威胁。
本该由自己继承的财产和集团将被分割甚至夺去,他俨然把这个私生子,包括尚且年幼的贺星原视作了眼中钉。
而赵康和贺爸爸的恩怨,恰好成了贺从明阻止他们进门的助力。
如赵康的认罪遗书所说,他给煤气动手脚的意图是为恐吓贺爸爸,并不是真想弄出人命。
造成煤气泄漏的人确实是他,可给一家人下药,让他们睡沉,有心置人于死地的,其实是贺从明。
贺星原当天也被下了药,所以才会在林家睡着。而林爷爷因为一时叫不醒他,就留他在家住下,无意间刚好救了他一命。
药效过去,或者是未留痕迹,或者是其中有人被买通,警方没有发现究竟。
但正如贺星原当初推测的那样,别人没有发现,像贺正庭这样见惯了豪门恩怨,尔虞我诈的人,又怎么可能不起疑。
贺正庭很快意识到,这是自己的儿子贺从明的手笔。
也是这样,他反而一时大意,忽视了赵家那边的动作,让赵康逃过了一劫。
接下来的选择,就是一个父亲的两难了。
一个儿子害死了另一个儿子,是把剩下的这个儿子送去法办,还是替他压下这桩罪行?
贺正庭最终忍痛保下了贺从明。但从那个时候起,他就已经不打算把香庭交给这个儿子了。
贺正庭把贺星原风风光光接进贺家,亲自养在身边带大,严苛要求他,穷极所学教他经商,并在死后把股份留给了他——这些所有,并不是出于贺星原以为的“弥补遗憾”,而是为了赎罪。
但贺正庭大去之期将近时,贺星原还没成年,他没办法把所有的股份都交到孙子手上,那样只会让意难平的贺从明把他弄死。
所以最终,股份一分为二,一半给了贺星原,一半给了贺从明。
而贺正庭留下的遗嘱,其实还有另外一份,指明等到贺星原大学毕业,由他继承集团名下所有产业。
这份隐藏遗嘱的存在,在他死后不久,被贺从明发现了。
但贺正庭请律师及早做了准备,即使知道遗嘱的存在,贺从明也没办法毁掉它。
更让贺从明憎恨的是,老爷子为贺星原铺了近十年的路,在香庭内部替他打下了深厚的根基。
即便香庭暂时由他主事,即便贺星原无意经商,可集团不是一家独大,董事会的人仍有相当一部分暗暗认准了老爷子选定的继承人。这也是为什么,后来集团面临破产危机,在贺斯远手中无异于一盘散沙的香庭却能被贺星原扭转乾坤。
贺从明很明白,等到贺星原大学毕业,遗嘱公开,他很可能一块铜板都捞不着。所以八年前,他开始试图趁贺星原羽翼未丰掏空香庭。
然而敛财不是一日之功,需要时间,也需要门道,更需要得利的合作伙伴。
贺从明在那个时候想到了同样经营酒店业的赵康,拿出了他当年“杀害”贺星原父母的证据,逼迫他为自己做事。
狼和狈的合作,从这一天开始了。
赵康因为被贺从明捏着这个把柄,在五年间替他干尽了脏事。
渐渐地,贺从明胃口越来越大,赵康不堪忍受,终于对他动了杀心,制造了那场空难事故。
以为贺从明死了的赵康,为了消解心头积攒多年的怨恨,转而继续针对香庭,企图把香庭彻底踩在脚下。
可是贺从明偏偏走了运,在那场事故中侥幸活了下来。
贺从明活了下来,却没有回到港城,一则因为香庭已经宛如中空之木,他想拿的资金都已到手,不必再回去经营那个迟早要交给贺星原的壳子;二则因为这些年来,“贺从明”这个身份已经犯下太多罪行,与其回去承担有一日被揭发或再被暗杀一次的风险,不如就此隐遁,就让“贺从明”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他到了拉斯维加斯,开始了逍遥快活的全新人生。当然,一边也关注着国内的动静。
贺斯远收到的那封,叫他和妈妈不要追查事故真相的信,正是贺从明在事故发生后才补写好,让心腹放进保险柜的。
他跟儿子说着故弄玄虚的话,目的就是为了避免他们深究事故,避免他们发现他假死。
但他没想到,儿子和老婆收手了,侄子却查起了这件事,并且越挖越深,眼看就要查到赵康。
原本他和赵康属于同一条船上的人,互相捏着彼此这些年经济犯罪的把柄,所以赵康不可能主动揭发他,毕竟那样无异于自爆。
但一旦赵康被警方拿住,事情就难说了。
而一旦他犯下的经济罪被赵康曝出,贺家很可能也会怀疑到他的假死。
所以贺从明决定先下手为强,让赵康没有机会供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