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炎夏日的烈阳带来了高二的新学期。
溽暑固然令人不适,却只有夏天的太阳能将万物照得容光焕发。
我和泰莎一同走进了校园。
「啊¬¬¬───」泰莎打了个懒懒的呵欠。「哎,又开学了。」
「你也没剩几年能开学啦。」
「我可以大学延毕啊。」泰莎用手指梳着打结的灰色发丝,她的头发已经染坏了,发尾横三竖四地到处乱岔。「多当几年的学生。」
「哪有人想要延毕的啦。」我笑说。「话说你已经决定好志愿了啊?」
「还没呀。」泰莎抬头看着我,目光热切。「我就跟你念同一间怎么样?」她伸出一隻手臂勾住我的肩膀,我可以闻到柠檬沐浴乳熟悉的香气。
「我都跟你同班了多久,竟然还得在大学看到你。」我开玩笑说。我们就读的升学型学校,国中是可以直升高中的,而我和泰莎已经同班了四年。
自从艾丽雅国三时突然转学后,泰莎便逐渐与我要好了起来。升上高中之后我们再度同窗,现在几乎是形影不离,这是我完全始料未及的。
「你竟然不想看到我!」泰莎作势揉着眼睛哭泣。「我好伤心。」
「我根本还没决定大学要唸哪里。」我对她吐了吐舌。
我们跨过教室的门槛,找到了座位。当年卡勒坐的位置,现在坐着我曾经厌恶至极的人。
「你就去念艺术大学嘛。」泰莎建议说:「你去年不是有个国际绘画比赛的季军?」
「我可能会去吧。」我耸耸肩。
绘画能力受到国际的肯定,我当然想过去念美术专科的学校。但是我却还待在这里,被囚禁在这所高中,我不禁怀疑自己是否有起步的勇气。
外婆他们可说是散尽家财来让我就读这间学校,我们家是校内极少数的低收入户,而外公多大一把年纪了,还在为我吃苦工作。没日没夜地读书早已消磨掉我对绘画的执着,将卡勒留在身边成了我唯一持续作画的原因。我本想着把画给卖了,不过谁要买呢?就算在哪个比赛得了奖,也没这么容易出名。
也许我确实意识到了,唸书这条路会走得更轻松。
「你就应该去。」泰莎对我的不以为然感到恼怒,转头翻看课本。
「你是该去。」卡勒的声音悠悠传来,一隻手温柔地摸着我的头。随着图画品质的提升,卡勒现在能自如地控制他的能力,不至于让我的头整颗消失。其实那样看起来会很酷吧。
「为什么?」我问他,享受着卡勒的抚触。「我的功课也没有到很差啊。」
卡勒没有说话,只是持续他的动作。
他的手再也不仅仅是一阵雾了,它们变得坚实而温暖。
上课的鐘声一响,卡勒便消失无踪。从高一开始,他就不再占用我的上课时间了。
国文老师是一个老态龙钟的奶奶。她吃力地步上了讲台,摇摇晃晃地移向讲桌,麦克风传出她颤巍巍的嗓音。
「她什么时候才要去养老院住啊?」泰莎用力地翻着白眼。
我没有回答她。
如果贝丝小姐现在是站上讲台的人,我应该会更喜欢国文吧。
我是多么想念她的黑框眼镜和粉色布偶熊,还有她送给我的外套。
红色外套,那件一看就知道才刚剪下标籤的红色外套,硬是被她说成自己女儿不爱穿的衣服,却被我穿得比紫毛外套还旧。「欸,你觉得贝丝小姐还在教国中吗?我好久没看到她了。」我问泰莎说。
「贝丝小姐?」泰莎盯着我瞧。「你不知道她早就辞职不干了?」
「辞职?」
「她教完我们这一届就跑去唱歌啦。」泰莎说。「最近说年底要出专辑囉。」她哼哼唧唧地唱起歌来,倾身凑近我的课本,开始画着微笑的太阳。
我怀着彻底的震惊结束了今天的课程。
班导一宣布放学,我立刻抄起手机查询贝丝小姐的事。
三十二岁的年轻美女,及肩的黑发,没了笨重镜片,她的眼神中散发着狂放的自信与霸气。那个长出鱼尾纹的疲惫女人呢?
「这是贝丝小姐?」我把手机拿给泰莎看。「这是她吧?」
「是啦是啦,不用这么震惊吧。感觉没差很多啊,妆也不浓。」泰莎将书包甩上肩,朝我咧嘴一笑。「走囉,回家。」
我们在巷子的路口分别,泰莎雀跃的身影消失在渐暗的天空下。
「泰莎。」卡勒从路灯的影子里走了出来。「泰莎。」他对着泰莎离去的方向皱起眉头。「不喜欢泰莎。」
「你干嘛啦,她是我朋友耶。」
「不是朋友。」卡勒摇着头说。一整天没吸收顏色,让他又开始语无伦次了。
「是朋友。」我好气又好笑地纠正他。「你该不会还在记恨玩偶的事吧?那都几百年前了。」
「四年前。」卡勒现在的智商显然很难理解夸饰法。「不是朋友。不只是朋友。」
「你已经神智不清了。」我敲敲他的脑袋。
「神智不清?没有。」卡勒伸出食指指向自己的胸膛。「很聪明。」
我失声大笑。「你坐下。」
卡勒乖巧地坐在路灯下,吸去了杂草与灰尘的色彩,几隻虫子在他的头顶上飞舞。
「我有时候会忘记带铅笔盒,」我对卡勒说:「但我绝对会带着顏料。」
「顏料。」卡勒高兴地咯咯笑着。
我抬头看着苍穹。
这片被仰望了无数次的天空,不论如何总是那么美。
地平线收着夕阳的最后一丝馀辉。
那微乎其微的光亮,染遍了沉暮,渐层出几个世纪积累成的色彩。恐龙还活在地球上的时候,抬眼望见的天空,是不是也和我一样呢?
「是夕阳。」卡勒说:「漂亮。」
我打开水彩用具,开始试着调出一千万种顏色。「卡勒,你有没有梦想?」
「梦想。」卡勒思索着。「有。」
「我的梦想啊,」我在调色盘上挤出我鹅黄的顏料。「我希望有一天,可以用夕阳来画画。」
卡勒盯着我反覆叠色的笔刷。「你在画夕阳。」
「对呀,我在画夕阳。」我轻声呢喃着。「可是夕阳比我还会画画。」
灰扑扑的,像被尘土弄脏的淡蓝池水。
深夜里,星星噤声的祕密,都藏在紫色当中。
少女的双脣含着花神的泪,娇艳欲滴的粉红色。
早餐吐司里夹的鸡蛋,炸鸡脆皮外流下的起司,幸福来自热乎乎的橘黄色。
夕阳是万能的顏料。
全世界的色彩都交融在一起,却又好像各自分离了,轻柔细微地流转着,一口气泼在广袤无垠的画布上。
「你好像天空。」我抚着卡勒的手臂,他的肌肤下是互相嚙咬的繽纷。
「我的天空比较兇喔。」他笑着晃了晃自己的手,顏料搅和成一阵墨黑。卡勤缓缓起身。
「你等一下!」我突然有了个主意,将卡勤压回地面。
漆黑无边的大地,绽开一朵朵白色的花,一朵朵光亮的花,一朵朵渺茫。
「天黑了。」卡勒的灵魂已经飞走了,飞到星星上。
「回家吧。」我拉起他的手,卡勒的天空没有星星了。我弯身收拾书包,卡勒站在背后不发一语。
「好了,我们……」我转过身,陷入卡勒闪烁的双睛。
夏天的夜空,夏天的夜空啊,夏天的夜空就像流沙。
星星在他的瞳孔里不停地唱着歌。我听见了。
夏夜的味道,比刚出生的小猫咪还要柔软,比外婆买的一大捆白花花的糖葱更甜。
夏夜是一片温暖的黑暗。
他离开我的嘴脣之后,我还是只记得他的眼睛,和那忽明忽暗的星星。
一丝丝凉风吹起了前额的瀏海,又落下。
心跳为满天星星的合唱打着节拍,越来越快,越来越用力,盖掉了星星的歌声。但它们不在意,只是继续唱着。
「卡勒。」我花了好久的时间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他眼里的星空一闪一闪地看着我。「怎么?回家吧。」
我真想用夕阳,轻轻地画他的脸颊。
我们回到家,餐桌上放了几盘冷掉的菜和一锅浮着油的汤。「姐姐又搞成这样,为什么吃完饭都不放冰箱?」我抱怨道。
「她大概是夜班要迟到了。」卡勒耸耸肩,逕自躺在地板上。
「你不要躺在这里啦。」我踢了踢卡勒,他在地上滚了一圈。
「我要睡个觉。」卡勒伸伸懒腰,闭上了眼睛。
我拉开椅子坐下,餐桌上的饭菜被幽暗灯光照得令人反胃,但我还是大口地吃掉了。
在这张桌子上,我总觉得全世界只有佩拉一个人,孤伶伶的。
我拿出手机准备消磨时间,却发现锁定画面上跳出未知的讯息提示。
我点下讯息,密码输入卡勒自己宣称的生日。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卡勒,卡勒,醒醒!」我激动地站了起来,差点弄翻那锅油腻的萝卜汤。「你看,你看一下啦!」我衝上前用力地摇晃他。「你看这是什么?」我将手机萤幕凑到他眼前。
「什么?」卡勒睡眼惺忪地问道。
我直接把讯息内容念给他听:「卓拉美术工作室说,佩拉小姐,我们在几场绘画竞赛中持续地关注您的画作,非常欣赏您的能力及独树一帜的绘画风格,希望能够邀请您成为我们的一员,由于您还未成年,我们将採取不定期寄送作品的方式,只要您有新的作品,我们会收购下来,也就是不会有催缴的问题。」我换了一口气。「衷心希望您在成年后能考虑成为本工作室的画师之一,薪水……」我兴奋地破了音。「稳定工作的话,一般薪水是我姐的快两倍啊!」
「蛤?」卡勒露出困惑的微笑。「你确定这不是……」
「卡勒,我可以靠自己赚钱了你知道吗?其实我超过了童工的年纪,现在应该是能去工作了才对。」我握紧了他的肩膀。「我可以靠画画赚钱生活了,你知道吗?我现在就可以。」
「噢。」卡勒小声地说。「那真的很厉害,可是……」
「我不用再考虑要念什么学校了是吗?我可以不用在自己不喜欢的工作里选一份做,一直做到退休?」我几乎是尖叫着对他说道:「我一直以为,我的技术没办法当职业画师!」
「你当然可以,你本来就可以。」卡勒挣扎着起身,一副准备劝告我的模样。「但是,它有没有可能是诈骗?它为什么特别找未成年学生帮忙工作,我很怀疑。当然不是在质疑你……」
「我知道。」我失落地说,紧张地查询着这间美术工作室的相关资讯。「欸,可是……」我仔细检查了所有详情和评论。「看起来没什么大问题……它说本来就希望培育未成年画师,不要因为学业方面的迷惘放弃作画。」
「你还是去问问看业内人士吧。」卡勒建议说:「但是恭喜你啦!其实你本来就应该去美术专科的学校,去做相关的工作才对。」
「为什么?就说了我功课也不差。」我咕噥说。
「不是这个问题。」卡勒摇摇头,突然一脸认真地盯着我。「你爱画画吗?」
我看着他七彩的眼睛。「爱吧。」
「那就去做呀,去做你爱做的事。」卡勒轻轻地躺回地面。
「我本来怕画画赚不了钱。」
「你是为了钱作画?」卡勒的神情有些受伤。
「我是为了你。」我回答说。「真的。」
「是吗?」他的声音,像是那隻走廊上的蓝色蝴蝶,渐渐地飞远。卡勒再度闔上了双眼。
我坐在地板上,脑袋仍因兴奋过度而微微眩晕着。
我将卓拉美术工作室的通知截图,传送给泰莎。
她一如往常地立刻读了我的讯息。
「这太棒了!」她回覆道:「你现在可以靠这半工半读。」
「你不怀疑是诈骗?」
「可是你画得真的很好啊。」
「卡勒说要小心。」我很自然地提到了卡勒,才发现自己又说溜了嘴,但这也不是第一次,所以我之前乾脆就和泰莎说有这样一个朋友了。
「又是那个卡勒?他烦不烦啊?」泰莎和卡勒对彼此似乎都没有什么好感。可是我不懂,她又没看过卡勒!
「干嘛骂他啦?他怕我被骗嘛。」我反射性地袒护道。
「改天我一定要去看看这位先生。」她加了一个翻白眼的表情符号。
「你绝对看不到他。」我说的可是实话。
「你是喜欢他喔?」泰莎像是早就打好字,等我一回覆便立刻传来这则讯息。
我看着泰莎的讯息,默默地脸红了。「呃,算是。」我承认道,想起了卡勒的眼睛。泰莎应该会为我高兴的吧。
从我们变得要好以来,第一次,泰莎对我的讯息已读不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