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现在她会忍不住去想,去想上辈子不曾想过的一些问题。
比如一个生命是如何消逝的,比如一个敌人的血怎么也是温热浓稠的。
这么想着的时候,林见泉开口了。
他低声道:“我不知道自己是对还是错。”
他声音很淡,很虚,也很飘渺,犹如日暮时的一抹袅烟,稀薄到风一吹就散。
叶天卉的视线缓慢地落在他脸上。
林见泉茫然地望着远处虚无的一点,喃声道:“我总是想着多挣一些钱,想着能努力往上爬,我希望我能成为她的骄傲,希望用我所有的努力来洗刷她曾经的痛苦和耻辱。”
他抿了抿干涩的唇,继续道:“我希望能给她提供更好的生活,能让她得到幸福,我希望有一天她终于可以说,她从不后悔生下我,我没有想到突然就这样了,她没了……”
叶天卉抬起手,握住了他的。
她感觉到他的手冰冷,冷到仿佛不是人的体温。
那双手在颤抖。
她看着林见泉,他依然陷入他的情绪中,喃喃地道:“她走了,彻底走了,无论我做什么她都不会有任何反应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他嘶哑地道:“其实我一直都在逃避,我在逃避她,我不太想面对她,以前别人都有家人来看,我没有,我也不觉得什么,曾经我宁愿留在马厩里陪着马,我都不愿意回来陪她,因为我害怕,我不想面对她!”
叶天卉便将他抱住,抱在怀中。
她感觉到他单薄的身体在瑟瑟发抖,就如同那一日,他在奔马之上险些丧命。
林见泉的眼睛便泛起湿润来,他用一种痛苦而麻木的声音道:“那一天我骑在马上,那匹马在疯狂往前跑,一切都是失控的,我完全不知所措,我不知道该怎么做才能活下来,我只能绝望地闭上眼睛,告诉自己,死就死吧,之后你救了我……”
那一天,叶天卉救了他。
其实迎接死亡的时候并不恐惧,仿佛可以安心接受命运的安排了,可以心安理得去死了。
不是懦弱自杀,而是命运的安排。
反而是后来被救了,想起刚才自己如何和死亡擦身而过,瞬间被恐惧扼住,无法抑制地颤抖。
而那一刻她的怀抱是如此温暖,那是他从未得到过的。
他无力地靠在她肩膀上,眼神涣散地望着对面墙上的遗像,看着妈妈那略显孱弱的笑容。
过了很久,他终于低声道:“其实她临走前是欣慰的,她说她心满意足了。”
他苦涩笑了下,道:“她困苦半生,遭人鄙薄,处处艰辛,最后那些人终于向她道歉了,孟宝辉承认了,承认是他错了,是他冤枉了她,她说她这口气顺过来了,她就算死也是心甘情愿死,别无遗憾地死!”
叶天卉也看着墙上的那个女人,看着她笑的样子。
她温声道:“至少她走的时候没什么遗憾。”
林见泉:“是。”
他低声道:“谢谢你。”
如果是他自己,他没有能力也没有勇气去面对孟家,那妈妈注定含冤而死,再也没有机会顺过这口气来。
叶天卉轻叹:“她能这么说,那你其实也可以安慰了。”
她顿了顿,又道:“你专心料理丧事,有什么需要我们做的,你随时说,我也会让杨助理带人过来帮忙。至于比赛——”
她轻拍了下他的背,道:“先不要去想了,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一场比赛而已。”
林见泉疲惫地垂下眼闭上眼:“好……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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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天卉让杨助理帮衬着林见泉料理丧事,并拨了一大笔丧葬费用。
她和林见泉妈妈只有一面之缘,但希望这个女人能有一个风光的葬礼,也算不枉来这人世一遭。
孟家很快知道了林见泉妈妈的事,也派了人来,不过林见泉拒绝了。
显然对于林妈来说,孟家更多意味着一个清白,一口当年顺不过来的气。
当初他们饥寒交迫穷困潦倒,没有人来施舍给他们一口吃的,那现在他们熬过来了,那就更不需要了。
而对于林见泉来说,他妈妈已经不在人世,他和孟家就更无瓜葛了。
不过任凭如此,孟老爷子还是特意过去看望了林见泉,孟逸年也试图帮衬着葬礼,对此,林见泉一概不理。
此时距离打吡大赛的煞科赛只有两天了,显然林见泉的精神状态不能参加这场比赛,现在由陈综万代替驾驭地狱王者出战。
其实以前一直都是林见泉驾驭地狱王者,陈综万驾驭拢光,如今事出突然,要让陈综万和地狱王者训练默契,这并不容易,陈综万和地狱王者的磨合并不算特别好,显然陈综万也知道这一点。
他当然更明白,接下来的打吡大赛宝驹如云,有不少马主矢志要给地狱王者一个好看,要把地狱王者拉下马王之位。
自己在这种情况下临危受命,注定讨不到什么好。
其实如今叶天卉麾下也新进了几个虫仔,同时叶氏马务公司旗下也有几个不错的骑师,但是孙家京把所有骑师研究过之后,认为那些人都不足以匹配地狱王者,所以在林见泉之外,他们能够选择的也就只有陈综万了。
当然孙家京也曾经研究过让林见泉在这种情况下依然驾驭地狱王者,不过经过大家一番分析之后,认为并不可取。
因为接下来的打吡大赛总决赛,并不是面对一个或者两个对手,而是面对孟家、宁家和印度骑师的联合绞杀。
在这种情况下,必须提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应对,稍有疏忽,便注定功亏一篑,地狱王者便会痛失马王之位。
在林妈出事前,林见泉已经精疲力尽,他又为林妈献血,耗费了许多精力,如今又遭受丧母之痛,这对一个人精神和身体的摧残都是显而易见的。
在一个状态正常的陈综万和一个备受折磨的林见泉之间,他们只能选择陈综万。
而此时此刻,关于林见泉和陈综万的选择,关于林见泉家庭的种种变故,却已经被外面媒体炒作得沸沸扬扬。
叶天卉旗下的腾云雾和地狱王者才有名了,受到太多关注,腾云雾赚了奶粉钱如今安心陪着爱妻,以至于大家更多注意力转移到了此次出战打吡大赛的地狱王者身上。
而林见泉作为上一赛季热度最高的年轻骑师,自然也受到很多人关注。
此次林见泉家庭骤然遭遇变故,备受折磨之下而不能参加此次比赛,大家遗憾之余难免也开始挖掘其中缘由,这也为接下来的马票投注引来了巨大变动。
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以至于就在比赛前一天,叶天卉参加赛马委员会会议的时候,门口还遇到一群马迷和新闻记者都疯狂扑过来采访。
她好不容易走进会场,以为清净了,结果又遇到了宁基泽。
宁基泽看到叶天卉,很有些同情:“没想到竟然出了这种事情,本来以为林先生一定是打吡大赛的冠军骑师了。”
对此叶天卉没什么反应,她知道如今林见泉家庭遭遇变故,不能出战打吡大赛,不知道多少人都在看她笑话呢。
对此,她最好的办法就是:不搭理。
旁边的孟逸年恰好也在,他听到这话,淡看了宁基泽。
显然这件事对他来说,心境就异常复杂。
从个人角度,现在的林见泉都是他同父异母的弟弟,他自然不愿意听到宁基泽奚落叶天卉的时候顺便提及林见泉。
但是从家族角度,叶家是孟家的敌人,林见泉这次不能参加打吡大赛,显然对他们孟家来说胜算更大了。
这时叶天卉坐下后,孟逸年打了个招呼,却是低声问起来:“见泉那里……他情绪还好吧?”
叶天卉听这话,倒是很有些关心的意味。
她一时也不免有些感慨,世事难料,谁能想到呢。
她看着孟逸年,多少有些感慨:“你也算是有情有义了。”
至少对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也算是仁至义尽。
毕竟对于孟逸年这种出身的人来说,自己父亲风流的产物罢了,他不理会也没什么。
孟逸年:“没什么,本来就是我应该做的。”
叶天卉:“见泉他状态还好,他很坚强,能熬过来。”
孟逸年:“这次打吡大赛,他放弃了?”
他看着叶天卉,试探着说:“我没别的意思,我只是关心下。”
叶天卉微颔首:“嗯,他当时之所以当虫仔就是因为他妈妈,现在妈妈没了,他可能一下子没了主心骨。”
这么说着的时候,她想起最初,在秋雨萧瑟中的那个沉默少年。
他就是为了能够让妈妈过上好日子,才以自己瘦弱的身躯拼命地爬上马背。
如今妈妈没了,林见泉还能继续成为林见泉吗?
第118章
这两天林见泉骤然遭遇了这样的变故, 确实也为打吡大赛埋下了大变数,面对强敌围剿,地狱王者胜率并不大。
不过让叶天卉没想到的是, 叶家内部的人倒没有说什么, 叶家几位兄弟姐妹反而过来安慰叶天卉, 说林见泉出了这样的事是谁都预料不到的,也不可能一直赢,所以万一输了也没有什么。
看起来在这一刻,叶家的这些兄弟姐妹倒也还算团结,并没有谁要落井下石的意思。
当然, 就叶天卉的想法来说,他们也是终于认清了形势, 所以开始服气, 服气后便也知道什么对他们才是最有利的。
她喜欢聪明人,这样至少避免同室操戈。
这天吃过晚饭,叶天卉也和叶老爷子聊起来,看起来叶老爷子也有些欣慰, 如果说之前时候他对家里的诸事多少存着不放心,现在却是多少可以放下心来了。
可以说他是放心将叶家这一摊子交给叶天卉, 以后就由叶天卉来打理了。
他也提起来叶天卉和顾时璋订亲的事,说顾老已经和他提起了,两边老人都是希望尽快定下来。
反正叶天卉已经和顾时璋商量过,倒是没什么意见。
叶老爷子见此,越发来了兴致, 恨不得马上找顾老商量具体订亲事宜。
他非常不在乎地道:“这个什么打吡大赛, 输了就输了,这也没什么, 反正上一赛季我们赢了,关键是我们的订婚宴要好好搞!”
叶天卉看叶老爷子精神抖擞起来,根本看不出半点病相,一副还能再活几十年的样子,想想也是有些好笑。
不过好笑之余也有些欣慰。
其实最初她对叶老爷子自然是心存不满的,但是如今这么长时间处下来,也必须承认这个老人有他的问题,但是也有他的优点,人无完人,至少这一刻大家还可以爷慈孙孝,这就够了。
而这两天叶天卉一直埋首在马场,这天晚上,因第二天就是打吡大赛,她和几个得力助手最后一次复盘着其它几家的可能战略,并不断推演模拟,寻找着自己的破敌之道。
等会议结束,夜已深浓。
她安抚地摸了摸拢光的耳朵,又过去教育了一番腾云雾,这才打算离开。
谁知道走出马厩的时候,便见到马厩旁的榕树下站着林见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