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珍一头雾水间,忍不住又踮脚趴在他肩膀上,探出半个带笑的脑袋来。
他二人携手打完一仗,便又回到互看不顺眼的前境中去,简直翻脸无情。
谢昭宁哭笑不得,忙要撑手坐起来:“都是我的错。”
连璋便又匆匆拦他:“你躺好,动甚么?”
他一抬手,险些按在谢昭宁左肩伤处。
谢昭宁稍一错身躲过,又被霍长歌眼尖瞧见。
“你小心点儿!”霍长歌上前一把扯开连璋,自个儿坐在谢昭宁身前,跟护小鸡似得瞪他。
连璋:“……”
谢昭宁见他俩忍不住又要掐起来,急中生智按着胸前伤处轻轻“嘶”了一声,唤道:“长歌。”
“我的香囊好像换衣裳时掉了,你去寻陈宝帮我找找可好?”他温柔握一下霍长歌拄在床边的手。
霍长歌便知谢昭宁有意支开她,虽不平,却又碍于他伤着,只愤愤又横连璋一眼,起身走了。
她一走,连珩便也颇识眼色得拉着连珍一并告退。
直待屋内空无一人了,谢昭宁方拍拍床头适才被霍长歌占去的位置,温声哄他心思敏感又别扭的兄长道:“二哥过来坐?”
他深知自己昏睡这三日里,连璋也必不好过。
善后、清算、国丧、传位、登基,甚至皇权更迭,桩桩件件,他皆未帮上连璋的忙,怕只得他一人与多方艰难周旋。
连璋也伤着,却一刻也不得闲,自端阳那日便叠累起的惊惶,越滚越大,却又催着他迅速成长。
但,过刚易折。
他已绷了太久,快要崩断了那根弦,方才一副时时要寻霍长歌麻烦的模样。
谢昭宁知他也懂他,却不料他猜中了许多,却独独漏算了一条。
连璋往他身前坐下,却是陡然静了一静,瞧着他床头,被霍长歌着人自她宫中挑来的白兔宫灯出神道:“这几日,我接手东宫事务,却发觉我根本不想做这个皇帝。遂我去问了连珩,问这张龙椅他可要坐?却将他吓得跑了——”
他话音未落,谢昭宁一怔,这才明白连珩为何今日在他面前这般拘谨。
“——我便知,这皇位我怕是要坐定了。”连璋沉沉一叹,喃喃轻道,“可我明明也——”
——明明也适才挣脱了枷锁,想飞出宫外去瞧一瞧,如北地的儿女一般,恣意洒脱。
他非是看不惯霍长歌,而是嫉妒她嫉妒得快要发了疯。
他们原皆无路可走,可如今人人皆脚下有了路,偏只他又没了路。
谢昭宁闻得他心里未尽之言,识得他心中之苦,却半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口。
父债、兄债、弟债,连氏两代人种下的恶果,却终是应在了连璋一人身上,将他余生皆困在那座高高的皇位之上,不得解脱。
他们起初只觉他适合为帝、需他为帝,却忘了问他想不想为帝。
他起初也只觉旁人不配为帝、需他为帝,却也忘了问自己想不想为帝。
只事到如今,因缘果报,却说甚么都无用了。
*****
连璋仍有许多政事要忙,坐过两刻便走了。
谢昭宁静静倚着床头假寐,因连璋一言而万分惆怅——若那皇位从不能掌他人生死,只不过是个为百姓劳心劳力的位子,连凤举、连珣,甚至连珏,又可还会那般执迷而不舍?
他想了许久,也没有答案,霍长歌却去而复返。
她两手空空往他床头一坐,手托着下颌也不说话,只玩味看着他笑,身上还留有些清甜的味道,怕是与陈宝凑在一处吃了小半个时辰的瓜果。
谢昭宁知她聪慧,才不会当真去寻甚么旧衣裳里的香囊,适才哄过他忧愁的兄长,眼下又要哄他狡黠的心上人。
他取出枕下两方染血的香囊,其中一方便是霍长歌送他那云鹤香囊,丑得还是那般扎眼,霍长歌见状一僵,浑身尴尬,只当他要来翻旧账,却见谢昭宁又将其珍视掩回枕头下,只把另外一方托在掌心递给她。
他微微红着面颊说:“我总觉你该知这是甚么似的,有些话,便不大愿说出口了。”
那香囊月白的底上细细纹绣一丛金桂花,手工很是细致精巧,与她送谢昭宁的简直天上地下,只是绣面染了血,洗过还是留了浅褐的痕迹,瞧着也干干瘪瘪的,内里不大像盛有东西的模样。
那香囊也用得有了些许年头,瞧着又旧又眼熟,一时之间,霍长歌却又想不起是在何处见过,便诧异从谢昭宁手上接过,两指撑开香囊袋口,拎着它底端往左手心上轻轻一磕,便倒出里面一对裹在干桂花丛中的白玉耳扣来。
那耳扣打磨得甚是圆润精巧,玉质温润莹透,半圈玉环被雕琢成云鹤的形貌,惟妙惟肖,不似寻常人家饰物。
前世记忆纷沓袭来,霍长歌呼吸一滞,大惊抬眸,却见谢昭宁只期待而忐忑得凝着她,赧然微笑。
她前世便见过这香囊与耳扣,原也是利用了它们方才骗出与谢昭宁的一纸婚约来。
如今再见,五味陈杂,霍长歌双手不禁微微颤抖,忆起旧事。
霍长歌前世被谢昭宁救回营地之后不久,便要随军辗转回中都。
那时她便已恨上了所有该恨之人,满心满眼欲复仇。
她深知连凤举不可能让她活,到了中都,早晚要死于非命——斩草不除根,原是大忌。
故,她需做好一个保命的局,却缺一个引子成事。
直至有一日,谢昭宁于帐中沐浴更衣后,走得匆忙,未及知会一声,旧衣便被手下径自收去浆洗。
原裹在旧衣中的香囊随之入了洗衣妇人之手。
军营之中,一人一日要洗许多的衣裳,又哪里分辨得出,这落在地上的东西是从谁的衣物中掉出的?
却因内里盛的是女子使用之物,又颇显贵重,洗衣妇人便只当是霍长歌的东西洗衣时掉了,着人往她帐中送去。
霍长歌一眼便知那事物来历,随即动了心思。
她生来便承了些她母亲的能耐,惯会拿捏人心,而谢昭宁的心意便是自觉藏得再好,也早已在她面前展露无余。
待谢昭宁事后焦急寻过一圈,终于到得霍长歌帐中,却见霍长歌正坐窗前梳妆,闻声偏头看他时,耳上温润白玉一晃,赫然便是他那一对白玉耳扣。
他一瞬怔忡,愣在原地。
“这原是待你及冠后,与你下聘娶妻用的,咱们古家大族里原兴这个。”谢昭宁恍惚间,便闻见幼时元皇后与他耳畔以玩笑掩着惆怅轻声说,“只娘亲近来身子不大好,便先与你和你二哥备下了。东西你收好,只此一对,若是不慎丢了,可就没法娶媳妇儿了。”
谢昭宁耳根霎时红得似要滴出血,便连眼下那颗小痣也越加得红艳,他杵在门前只不说话,霍长歌便得自顾自得演下去。
“原是有婢子说,这怕是殿下欲送我的,只说不出口,便托人递了来,想来是我自作多情会错了意?”霍长歌落寞瞧他一眼,自嘲哂笑一声,“只我自幼偏只穿了一只耳,那婢子心热,适才便又帮我穿了另一只。如今还未消肿,血也凝在上面,怕是一时半会儿不好取。”
她话音落下许久,只未闻见谢昭宁应答,挑了眉眼再眺他,他却稍稍垂眸,避开她眸光,仍是沉默。
霍长歌便点了点头,复又转回铜镜前,面色难堪又道:“既是会错了意,殿下稍待片刻,我擦些药,这就还于殿下。”
她那右耳又红又肿,轻轻一碰便有血线淌下来,她吃痛轻轻“嘶”一声,谢昭宁心口一跳,却好似比她还疼,遂下意识便出声拦了她:“不是……不是什么贵重东西,霍姑娘便先戴着吧,待伤好些……不妨事……”
话音未落,谢昭宁已转身匆匆出了帐,似落荒而逃,却也心知这耳扣怕是再也归还不得了。
那耳扣扣住的不是霍长歌,而是他隐而不发的私心,虽担忧又惊喜。
任谁见霍长歌戴了这耳扣,恐便知,这是他亲自定下的王妃。
果不其然,隔日连璋便来谢昭宁帐中闹,偏生谢昭宁说不出半句违心的话,纵了霍长歌利用他骗婚的心思,私相授受的名头更是他在帝驾前一人担了——只为顾忌霍长歌名声,却也等同当众忤逆了连凤举,明着要保霍氏一条血脉。
这其中过往,霍长歌有的知,有的却不知,不知的以后更不会知。
只如今她却再也不会辜负谢昭宁的心意,已是最好的结局。
谢昭宁见霍长歌凝着那耳扣久久不语,似在出神,眼眶却骤然通红。
他似晓得她心事,又似朦朦胧胧只不懂,却知她不会不欢愉。
遂谢昭宁撑着床榻愈发坐直了身子,自她掌中兀自拈起一只来,指腹眷恋似得轻轻摩挲了两圈后,便与她左耳笨拙得戴上了,轻手轻脚得生怕弄疼她。
末了,他还鬼使神差说一句:“另一只耳便不穿了,我见不得你疼,余下这只你收好,若是哪日这只丢了或碎了,还有的补。”
霍长歌眼泪彻底让他给说出来,哭着斥他:“丢甚么丢?碎甚么碎?!总不会说好听的话!”
“好,是我说错话。”谢昭宁便又温柔抬指与她轻揩眼下的泪,认错认得越发得快,“不哭了。”
他耐心地哄:“才说不会再让你哭了。”
却不料他越说,霍长歌却似诚心与他作对一般,愈发哭得大声,似是在倾泻着甚么情绪,只哄不住。
谢昭宁便艰难侧过半身,让她靠在他右肩,虚虚揽着她,只当自己让她担惊受怕了多日,眼下话又说得不详惹得她不安。
自这一刻起,过往终皆改变。
命运恩赐给她的谢昭宁,霍长歌扑在他怀里哭着心道,她再也不会弄丢、弄碎了。
第70章 新芽
国不可一日无君。
如更正是各方动荡时候。
隔日, 连璋便于大行皇帝灵前继位,代行皇帝职权,二十七日孝期后, 再登基为帝。
翌日,继后头七, 发丧。
举族谋逆乃是重罪, 连璋虽力排众议未对姚氏施以酷刑, 但仍是夷了“父、兄、子”三族,其余男眷充军,女眷流放。
继后虽其生前并未涉及党争,但身后名仍为母族所累,褫夺皇后位份降为昭容,葬于皇陵西郊。
永平宫为继后收敛陪葬时,霍长歌与苏梅原也前去帮衬。
继后虽有私心, 但从未苛待过她, 更保苏梅一命,多少也是惠泽。
霍长歌自是感念。
只苦了夏苑, 虽得新帝开赦, 但仍终日自责, 抱着皇后那混入盛有“缠枝”药瓶的首饰匣子引咎追悔,日渐苍老。
“娘娘说, 她这一生, 直到尽时方知, 生而为人,不能左右自己命运, 便是最大的错。”夏苑垂泪轻喃,却是不解, “可谁又能左右自己命运呢?”
她坐在院中,抬手一指那一层叠着一层的红墙青瓦,颤抖着双唇反复道:“它们明明那么高,那么高啊,高得快要连到天上去……”
霍长歌站在她身旁,顺着她手指方向探眸过去,耳中却不住回响皇后临终那一语,更忆起南烟来。
中都之战后,霍长歌曾与苏梅感叹,说她从不知南烟竟生有那样的勇气,原比他们瞻前顾后要果决许多,不似这宫中教养出的奴婢。
苏梅却更加感慨,方才与霍长歌缓缓说起南烟与她同榻的那些夜里,常谈及北地。
北地的人,北地的事,北地的民俗,北地的风貌。
或许给了她勇气的,便是对北地的憧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