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中都城外驻军营中官兵械斗,死伤惨重!”
“报!左冯翊驻军拔营南下,与一队山戎骑兵在平陵交锋!”
“报!右扶风方向已现狼烟,有千余山戎骑兵集结正越过渭桥!”
“报!……”
那一条条战报闻之不寒而栗,合着姚氏哭嚎之声似轰雷掣电一般倒席园中,嗡鸣不绝。
众人今日一惊再惊,变故叠着变故,如此风云突变之下,仅惶然而无措,只觉眼下一切似真似幻,谁也说不清楚了一般。
形势急转,便是连璋亦一时难以招架,一副狐疑模样怔在原地,似信非信。
“山……山戎打来了?”有宫婢嚅嚅疑出一声,却是无人敢应。
果然——
只,山戎来势怎能如此之快?霍长歌与谢昭宁远远眺过一眼,侧眸便去觑那公主,却见赫氏唇角讽刺一抬,却是垂落左手,以长袖隐去指间梅花钉,藏在连珍身后。
“逆子!”纷乱局势之下,只见连凤举身形一晃,玉阶之上竟站不住,他沉声粗喘,鹰目下眺,愤恨凝着面上骤显古怪喜色的连珣,咬牙切齿爆喝,“逆子——”
“轰隆”一声巨响,震耳欲聋,似天地倒转,万山倾颓,周遭剧烈摇晃,林木狂摆之下,众人骇然尖叫中摔成一片,又有禁军嘶声来报:
“报!山戎兵临城下,已在——攻城了!”
*****
皇宫外,中都城。
烈日西斜,申时三刻。
松雪别过霍长歌,便择了城中最高的一家酒楼,要了间三层临街可将半座中都尽收眼底的厢房,边与两名白字旗骁羽营卫交换线报,边倚窗远眺城中各处动向。
街巷中,前朝遗民仍在聚众煽动着百姓,到处堵了路,官兵与城民纠缠不休。
遽然,天地间轰然巨响,直达九霄,房屋突地震颤,墙头瓦片发出“簌簌”声音,“噼啪”摔落一地。
松雪一时不慎,险些跌出窗去,她把住窗棂抬眸,眼瞳一瞬皱缩:数枚形同巨石般的火球拖着耀眼长焰刹那划过苍穹,直直射中西面城门方向,落地轰然爆炸,砸出一副地龙翻身的架势来。
城内一时间地动山摇,雷鸣之声不绝于耳,城西火光冲天,浓烟遮天蔽日,半座城池忽明忽暗。
松雪愕然惊呼:“山戎攻城了?怎这般快?!”
他们分明已拖慢山戎南下脚步,又怎会——
街上百姓骇然尖叫,摔得东倒西歪,便连北军亦哗然一片,面色惊恐,再顾不得这些人,转身奔往城西支援。
“天呐……是天要罚那皇帝了嘛?”人群中有背着锄头的农户突然驻足,仰头大惊,“火球,是天罚降的火球啊!”
“那是——他们竟用了猛火油罐?!”松雪凝目望着那些形貌可怖的火球,茫然一滞转瞬震怒,脱口骂道,“丧心病狂!”
整个南晋原只凉州酒泉延寿县南山,曾记载采出过黑如凝膏遇火即燃的石漆,新旧王朝更迭之时,前朝节节败退之下,便有将领曾将石漆封入陶罐,再包裹以毡布、皮革、干草,制成猛火油罐,点燃后以投石机掷入晋军阵中御敌。
那猛火油罐火焰四射,落地爆裂似能摧山崩地,内里又流出石漆沾哪儿着哪儿,火势蔓延极快,迅疾便能燃出一片火海炼狱,水扑不灭不说,气味又有毒伤身,土地亦要因此损毁,种不得庄稼植被,损失不可谓不惨重,拼得是伤敌八百自损一千。
故,新朝初立之时,霍玄与程渊、古昊英便联名上请封禁南山石漆矿洞,禁采此物用于征战,却不成想,石漆绝迹十几载,竟于此间重见天日。
骁羽营到底是哪里疏忽了,竟能任由他们将猛火油罐押至中都城下?!
“去寻你们白字旗营卫,组织掩护百姓撤离,再仔细有人趁乱开门迎敌!”松雪来不及细究,与身后同袍匆忙交代,嗓音脆而果决,“那猛火油罐中装有石漆,着人以湿帕蒙面,万不能以水救援!”
“是!”那二人抱拳领命道。
期间,城外又有火球轰入城西,地面不住震颤,楼下众人仓皇奔逃,松雪与那二人适才转身,还不待离去——
“天罚晋帝,得新朝不过十五载便要亡于敌手!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呐!”响彻云霄的爆炸声中,对面食肆二楼有一中年气沉丹田,竟在此时朗声狂放而悲壮得连声大笑道,“可怜这一城百姓,竟要与那无道之君一同泯灭世间!”
有人逃跑不及,闻声侧眸,合着远处送来的硝烟气息,只觉那攻心一语,似一颗种子霎时种入了心中,不禁凄然。
“大伙快跑啊!”那中年扶栏远瞭,立于摇摇晃晃的二楼阑干外,视野开阔中已将城西惨状尽收眼底——城西陷落火海之中,房屋坍塌倾圮、砖石散落遍地,他似心满意足极了,快慰眯眸一笑,竟朝楼下百姓指路,嘶声高喊,“快往皇城去!城西损毁,山戎兵临城下,四方城门皆已紧闭,逃不出去了!中都就要沦陷!晋帝若当真爱民如子,必会大开宫门,将子民纳入羽翼护到城毁人亡!”
“大伙一同走啊!咱们去皇宫!”街巷中旋即有人应和,高举双臂引着混乱流民便要奔出街道。
“那前朝竟又要故技重施,引百姓做先锋去冲破皇宫城防!疯了,真是疯了!”松雪转眸堪破对方谋算,急中生智便道,“正阳门既是换了生脸儿巡守——”
她复又与手下交代,“着青字旗将人拦在正阳门前!”
“是。”手下领命飞快下楼,身影迅疾汇入人流中,消失不见。
周遭放眼望去皆是人,大股大股的人潮从四面八方涌出,朝皇宫正阳门外汇集。
*****
松雪到得城西时,赤红色的火焰似一条巨蟒在浓黑色的烟雾中贴地扭动翻滚,空中气味焦臭刺鼻,熏得人双目赤痛,热气蒸腾如置身火炉一般。
“咻”一下,陡然又从城外飞入数颗火球,“哐哐”接连砸在城头之上,“嗡”声爆裂开来,半座城门轰然坍塌倒下,砖石土块炸得四射飞出,守城军周身燃火,于半空惨叫着摔落城头。
那炸开的火球中,似有黏稠黑水流动,火海浮在黑水上愈烧愈旺,宛如朱砂瀑布般沿着残破城垣倾泄而下,涌进城内,与赤蟒融在一处,往四处迅疾铺泄。
只顷刻间,半数城西守卫折损此地,死伤惨重,举目之处竟已成人间炼狱……
城池不住震颤,百姓惊声跑出家门,街上顿时挤满了人互相推搡着逃窜,还有妇女抱着哭闹不止的孩童边跑边哄,人声嘈杂鼎沸。
天光乍明乍暗间,又有巨型火球飞过头顶,“呯”声砸中道路两侧民宅,爆炸声后将其夷为平地,火海冲天而起。
众人抱头蹲下经不住放声大喊,眼见前方有城民躲避不及陷入火海,倒地“啊啊”哀嚎翻滚,没两息,只听那人再痛苦惨厉长叫一声,便双-腿一蹬死掉了。
眼前尸身火海,身后城垣破败,他们一瞬像是被困在了生死间,僵硬着手脚滞在原地仰头茫然四顾,竟不知该往何处逃命去。
“快起来,大伙往城东去!”松雪与白字旗混入人群之中,帮扶着老弱病残,又与众人高呼引路道,“便是右扶风业已沦陷,左冯翊也必会发兵拱卫京师,山戎大军长途跋涉,兵力必不足以围困四方城门,打不到城东,大伙快去城东啊!”
那一声尤似天籁,恍然给了百姓希冀与光亮,众人正没头苍蝇似得慌乱,闻声便像扒住了根救命浮木般起身,随松雪身后缀着,跟她往城东一路踉踉跄跄奔逃。
他们狼狈行至中城,又见人潮堵在通往皇宫前的官道上,里面似有两拨人马在打架,队伍凝滞路中,不进不退。
“打死他们,这书生和那说书的居心叵测,竟要引大伙去送死!”人群中不住有人奋声大喊,言辞稍显粗鄙却句句在理,“山戎此番前来,便是要击破皇城,打进皇宫杀皇帝!咱们算甚么?算个屁呀!山戎正眼儿也不会瞧咱们!他们居然还要大伙去皇宫?!皇宫才是最危险的地方啊!”
“打死他们!他们只是想让咱们为他们冲锋陷阵!”周遭随即有埋伏在内的骁羽营少年高声应和,“他们是前朝奸细,听信不得!”
一时间,官道上群起激愤。
“快跑啊!别打啦!”松雪于人群中远眺正阳门,扬声帮衬着道,“炮火现下既已停歇,山戎立时便要攻城,大伙还不快往城东逃命去!”
她话音即落,率先引着身后城西百姓往城东奔逃,骁羽营亦在人群中撺掇推搡身侧之人,有百姓初遭战火已愚昧昏蒙,只知盲目跟随,乌泱泱人潮复又向着城东流动。
前朝眼见谋划便要落空却也不慌,继续伪装百姓裹挟余下拥趸,直奔掖门冲去,千余人似一支巨大的钟槌,狠狠撞向禁军人墙。
“开门!”人群大喊,嘈杂鼎沸,“山戎就要打来了!山戎就要打来了!”
第65章 弑君
正阳门前不过四十禁军值守, 临近哨岗又只百余人可调配,短时之下根本无法抵抗如此庞大的人潮冲击,更何况那其中更有通晓武艺的前朝好手四五百之众。
只见顷刻功夫, 禁军人墙已被撕开裂口,又遭隐匿人流之中的前朝遗民趁乱偷袭, 抢夺了兵器后直入了掖门去。
那掖门后原是一条狭长甬道, 安宁静谧, 原先十步一岗,如今却空无一人。
那领头的前朝人只当此地已为连珣所掌控,值守适才又已往城门前支援,遂并无顾忌,只率众持了刀剑气势高昂前冲,不待奔到尽头,那甬道两侧高耸院墙之上, “哗”一声陡然现出数百禁军来, 身着轻甲,引弓张弩, 箭尖寒芒于艳阳下连成一片森然白光。
下一瞬, 长箭如雨漫天飞射, 遮云蔽日,有人毫无防备间“啊”一声中箭倒下, 身下鲜血汩汩流出, 浸染青石砖路。
甬道内, 惊呼惨叫霎时响彻云霄。
竟然——
那领头前朝遗民奋力挥舞长刀抵抗箭雨,已是倏得醒转过来, 晓得正阳门禁军调动怕是迷惑连珣与公主的幌子,连凤举怕是明知他二人要合谋逼宫, 却顺水推舟做了这瓮中捉鳖的局,欲将前朝遗民引至宫中一网打尽!
是他们低估了连凤举!
身后银芒箭阵,脚下尸横遍野,却是无武艺傍身的无辜百姓死伤更为惨重,只惜他们到死亦不知原是因何而亡。
劲箭如蝗,合着那不绝于耳的凄厉惨叫声,一波接着一波毫不留情。
遽然,轰鸣裹挟地动再次袭来,墙头弓手身形不稳便射有不中,众人稍得片刻喘息之机。
正在此时,甬道入口又有人潮灌进,前朝裹挟百姓的两波人马就此汇合,哀鸿遍野中群情激奋,天地摇晃间重整旗鼓,众人趁势一鼓作气冲出甬道,往中庭杀过去。
“当兵的杀人了!”
“皇帝让当兵的杀人了!”
“冲啊,大伙儿去讨要公道啊!”
“……”
弓手眼见阻拦不住,随即便分出人马追击在后。
*****
申时四刻,地动稍歇,御花园中一片狼藉,人声嘈杂,宫人再次陷入恐惧之中,更有甚者被吓哭出来,尤不能信山戎已兵临城下,又有姚家亲族与门徒欲趁乱逃离,被禁军似赶兔子般压着回来。
禁军乱过一瞬,复又归位结阵,谢昭宁震惊之下,眺了眼连璋与霍长歌,确保二人安然无恙后,方趁机再往太子身后挪动站位。
太子心悸般喘息不止,面色越加苍白,连璋短瞬惊愕之后,抱着伤臂只伤怀而讥讽地眺着太子,似也未曾认出其身后的谢昭宁。
这座皇城十几年前,曾因前朝国君的退让免遭战火侵扰,列位贵族、宫人多数亦是生长于太平新朝之下,已安逸的太久太久,黄沙硝烟亦离他们太远太远了。
如此动静,山戎必是用上了投石机,掷了甚么巨物,可那爆炸震动又非巨石垂落导致,难不成——
霍长歌纷乱之中心念一动,侧眸探究窥那久居凉州的前朝公主,却见她反手扣着软在她怀中的连珍,一副“仇者快”的模样,眉目间的凛冽杀气已为怨毒的希冀所取代,左手始终隐在连珍身后,似眼下并不着急结果连凤举性命一般,混乱之中竟毫无动作。
霍长歌心下便有了计较。
——猛火油,怕赫氏与山戎送去了仅凉州所有的猛火油,制成了那传说中摧山崩石的猛火油罐。
这才是赫氏匿于掌心的最大筹码,也是她忌惮与霍长歌坦言相告的最卑劣手段。
霍长歌眼前一时晃过入宫前,坊间二楼之上,赫氏那眼神变换——自期望至绝望:她已给过中都百姓机会,只他们不把前朝的命当命,她便也不把他们的命当命了。
她恨的不只是连凤举,还有前朝末代皇帝以命换出的却从未对他心存感激的一城百姓。
在她心中,前陈已亡、社稷已死,这中都既皆是狼心狗肺之徒,那毁便毁了,就让这座城池回到十六年前该有的轨迹上,经一经战火吧。
连珣在那地动中似喜还悲,神情古怪错愕到无以复加,他下意识挣扎之中,被禁军反制双臂压跪在地。
他亦抬眸诘问般瞪向赫氏:他本欲背水一战,赌赫氏顷刻杀了连凤举,熟料原该酉时压境示威的山戎,却在此时大举攻城?!
连珣脚下棋路四方掣肘,日暮途穷方觉荒谬,他自作聪明促成三方合盟,原、原不过一场笑话?
那一瞬的绝望化作一柄裹着寒冰的长剑,骤然插进胸腔。
“封锁御花园,无诏妄动者,杀无赦!”连凤举险些摔进御座之中,着大太监搀扶稳住身形,恼羞成怒与周身禁军下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