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珩话音未落,连璋便面无表情摇头,连珩轻声一叹,又见连珍抿唇面容忧愁。
“那便不打扰二哥了,”连珩遗憾抬头一辨天色,与他作揖一拜,“二哥想来该去巡防了?”
“……嗯。”连璋一贯话少,也不与他多解释,转身正要走,与连珍擦肩而过,又陡然折回了头,凝着一双冷眸深深瞧了她一眼,嗓音微沉略紧,与她突兀嘱咐道:“回去换身好看衣裳——”
连珍闻言茫然一怔,与连珩面面相觑一瞬,又转而挑着眉眼小心翼翼仰头睨连璋,似不大明白他话中含义,只当他瞧不上自个儿穿着打扮,嫌弃她,眼眶随即微微一红。
可下一息,她却闻连璋不大自在似得轻咳一声,语速快了许多又续道:“你很好,只与昭宁不搭配……待会儿宴上怕有不少王公子弟,虽、虽多说是姚家门阀,但其中不乏青年才俊,少不了要吟诗作对,我晓得你爱这个……若是宴上瞧得上谁,与我说,我也好打探打探人家底细,你也及笄了……婚事虽说、虽说……却也……嗯……”
他话说急了又磕绊,似已许久不曾在人前讲这些关切的话,言语间干巴巴得也不懂委婉,竟是将连珍一语当真说哭了。
连珩愣了一愣,忍不住“噗嗤”笑了一声。
连珍错愕到惊喜,抬袖掩面,细声轻轻啜泣:“谢……谢二哥。”
“嗯。”连璋绷不住一张冷肃面庞微微一红,转身手脚僵硬得又走了,似也正不好意思得紧。
他人走远了,连珍还在止不住得哽咽,眼泪滴滴答答往下落,她平生从未得过旁人这般直白得夸赞,尤其往日不苟言笑的连璋。
只连珩望着连璋烈日下匆忙远去的背影,倏然侧眸轻声与连珍道:“你瞧他——”
他顿了一顿,微微蹙眉眯了眯眸,方才怀念似得感慨又续道:“——是不是突然便有些像少时的模样了?”
少时的连璋,以笨拙的姿态关怀疼惜着每个手足,似他生母元皇后般是个雅量宽宏的人,只那少年死在五年前,而后便再也未曾见到了。
却在今日,又得“惊鸿一现”。
*****
夏苑送走了连璋,拎着个食盒回来,入得寝殿之中便见皇帝已经离开,独皇后倚坐窗前,整个身子沉在炽烈日光之中,眸光虚虚探向外面,眼神踟蹰挣-扎,面含仇怨苦痛。
“暑气正盛时候,娘娘这是在做甚么?”夏苑痛心道。
夏苑知她有苦难言,虽无法替她排解,但也不愿她就此伤了身体,便将食盒放在桌上,忙去与她阖了窗扇,扶她往桌前坐下。
寝殿内,一室龙涎香气还未散尽,那是连凤举惯用的熏香,气味浓郁颇有压迫之感,肖似连凤举其人。
皇后坐在那香气缭绕间,只觉胸口沉闷、气息不畅,似要晕厥过去般难受。
夏苑见她面色难看,便与她抚了抚后心,故意寻了话头道:“婢子已攒好了送与郡主的食盒,又备了些姑娘家用的首饰,娘娘可要过过眼?”
皇后正萎靡颓唐,闻言眼神倏然一震,手扶桌面踉跄起身,侧眸死死盯着那食盒喃喃道:“长歌——长歌——霍长歌——”
“走!”皇后揪着夏苑衣裳,神情似有癫狂得五官突兀抽-动一笑,那笑容如溺水濒死之人一瞬抓住了救命稻草般,急促而又明亮,“走,夏苑你、你与我去偏殿见、见见郡主那侍女去。”
夏苑手上拎着食盒与首饰匣子,茫然得被她推搡出门,出了正殿往偏殿过去,恰逢苏梅在空无一人的偏殿院中树下,端着个小瓷碟在喂霍长歌那只红腹锦鸡。
那锦鸡窝在树枝高处也不理人,埋头似在生闷气,云霞般的一道长羽无精打采垂在郁郁葱葱的绿叶间。
“小祖宗,你与你那主子一般得倔啊……”苏梅着一身淡紫长裙,柳腰花态,立在树下仰着一张柔媚面庞,好声好气哄那锦鸡,嗓音无奈中又蕴着宠溺与戏谑,“咱们下来吃点儿东西可好啊?你若饿死了,我怎么跟你主子交代呀?”
她劝过半晌,那树上的锦鸡只不动,稳如磐石,丝毫颜面也不给。
皇后抬手阻了夏苑通传,悄无声息杵在院口直愣愣望着那锦鸡一瞬不瞬,眼角恍然便有泪光闪动,旧时记忆铺天盖地袭来,似又回到了少女时的岁月。
屋外暑气大盛,左右霍长歌也不在,无人可伺-候,宫人们便皆在室内待着,南烟煮了些凉茶正端着行过回廊,遥遥眺见皇后与夏苑时,也不知她们到了多久,竟无人通传,便匆匆奔过去行礼:“见过娘娘,皇后娘娘万福。”
她一出声,苏梅惊诧侧眸,亦忙躬身道:“苏梅见过娘娘。”
“……都起来吧。”皇后不动声色收回眸光,隐去眼底一抹不舍与惋惜,转瞬又是一副温婉端庄模样,抬手道。
“屋外炙热,还请娘娘先行入内。”南烟上前两步扶着皇后往殿内去,苏梅便与夏苑尾随在后。
入了殿内,皇后甫一落座,便指着夏苑手中食盒亲切笑道:“陛下-体恤长歌独自宫外养病,着本宫攒了食盒来,待会儿你出宫送去与她,也算聊表心意。”
皇后似一时难以按捺情绪,言行略有焦急,嗓音也微微颤-抖,与往日不大相同。
苏梅敏锐觉察出她异状,虽暗自忖度,却只神色如常盈盈下拜道:“苏梅代小姐谢过陛下恩典。”
她接过夏苑手中食盒,南烟便端了凉茶过来,皇后只饮了一口就不满紧蹙柳眉,与南烟交代:“本宫近日胃口欠佳,这茶涩了些许,去添上山楂再多煮上片刻吧。”
南烟闻言稍滞,顿了一顿方才应道:“是。”
她捧回茶盏转身又出去,临到门前,神色略有迟疑。
夏苑待她走了,便自觉往门口守着,屋内氛围霎时凝重起来。
苏梅见皇后竟连南烟也要避过,便越发坐实霍长歌此前的猜测,南烟怕与皇后无关,五皇子恐与皇后已离心,她还未及反应,便见皇后急急走下主位,径直便要与她作揖下拜。
“娘娘!”苏梅吓了一跳,忙探手阻止,“不可!”
“嘘,你别出声、别出声……”皇后周身战栗,满头珠翠叮当作响,脸色煞白,她按着苏梅手臂咬紧牙关,抑住因打碎尊严而喷薄出的窘迫与屈辱,嗓音中蕴着浓重哭腔抬眸道,“苏梅姑娘,我求你一事——”
苏梅越发惊骇,额前顿生冷汗:“娘娘——”
“你先听我说!先听我说,苏梅姑娘……”皇后急不可耐打断她,两手下意识掐紧她小臂,神情卑微而渴求,“我做姑娘时,便闻霍玄英名,世人多半只知他骁勇善战、忠君爱国,我却晓得他侠骨仁心、最是正直良善,万不会见死不救……”
“我这半年,日-日得见你家小姐,便知她亦如此,苏梅姑娘即是霍氏一脉,心中便该存‘道义’二字……”
皇后三言两语便将霍家捧到了云端,苏梅愈觉不对,简直遍体生寒,眼神遽然锐利机敏,正兀自警觉,便见皇后情绪已快崩溃,眼中泪珠翻滚,哽咽着道:“眼下我有一位旧友,无故陷落在这肮脏诡谲的名利场中,受制于人,性命危在旦夕,只求姑娘救他出去!”
苏梅:“……?!!”
她狐疑睨着皇后,深感她言行虽说悲切,却仍语焉不详,遂神情并不信服。
“苏梅姑娘,我知你武艺不俗,我求你……我求你救他一命吧!”皇后见状越发凄婉,只能彻底抛下颜面与她尽数剖白,“此人、此人乃我心中挚爱,我二人因昔日战乱而被迫两地分离二十载,自知缘分浅薄、情难再续,可如今,他却仍因我而陷于危难……”
她彻底折断一身贵族脊骨,两腿越加沉重,再撑不住自身重量,颤-抖着将出宫的木符与一张半指长短的纸条强行塞进苏梅手心之中,缓缓跪倒在她身前,热泪夺眶而出,花了精致妆容,形容狼藉得苦苦哀求:“他只是、只是山中豢养锦鸡的农户,以天为被、以地为席,本应活得自由自在,不该、不该卷入这皇城纷争之中……”
“娘娘!”苏梅大为震撼,已不知自己到底听到了甚么皇家秘辛,拧眉架着皇后双臂想将她往起搀扶,只道,“这般大礼,苏梅受之不起。”
皇后仰头看她,见她年纪不大,面上虽一副于心不忍模样,却仍清醒自持,颇沉得住气,仍不松口,姿态亦不卑不亢。
皇后竟生出敬重之心,她含泪抿唇踟蹰半晌,走投无路之下,只得破罐子破摔再出一语:“今日宫中必有一难——”
她话音未落,如愿得见苏梅惊诧垂眸看她:“甚么?!”
“人心不足,祸起萧墙啊……”皇后哭着又笑,笑容讽刺而辛酸,再不复往昔端庄温婉模样,几近和盘托出这掩在红墙青瓦间的腌臜,“虽说长歌如今不在此地,可长歌即视姑娘为姊妹,姑娘便仍可为其软肋牵制于她……今日我送姑娘秘密出宫,姑娘便莫要再——回头了……”
苏梅一瞬惊惧:“?!!”
霍长歌原与她提及,五皇子狼子野心,怕不日便要谋篡帝位,却不料这一日竟来得这样早?
苏梅手中握着木符,心中惊涛骇浪,一时竟不知该如何作答:若果真如皇后所言,今日便要宫变,那她确实需尽快将消息传于宫外骁羽营卫、联络霍长歌;可若事实并非如此,她依言行事,怕要踏入不明陷阱之中,置霍家于死地了……
苏梅举棋不定,揣度似得垂眸,见皇后神情不似作伪,凄悲而癫狂,只执意跪在地上仰头看她,吞声饮泣,冰凉十指紧紧攒着她双手,似是扒着一根救命浮木般,怎样也不愿放开。
“娘娘,兹事体大,您可愿——”苏梅仍强自镇定,竟不畏生死得逾矩与她冷酷而理智地道,“可愿发誓,今日所言,只字非虚。”
“若为道义,苏梅自当竭力救人于危难,可娘娘若打着其他主意蓄意坑害……”
她话未说尽,皇后抬着泪眸灿然一笑,眼底骤然迸出神采,竟迫不及待举起右手,拇指扣在掌心,只以四指指天,抢着与她一字一句真挚而虔诚地发誓诅咒:“我今日怕要死在顷刻,只这一命不值一钱,倘我之言一字有假,陷姑娘与霍家于不义,便生生世世为娼为妓,子息为盗为奴,短寿流离,不得好死!”
“……好,好,”苏梅闻言,眼瞳刹那震颤,只沉了心去,愿信她这一回,“我应你……”
*****
两刻钟后,自永平宫后门驶出一辆精致马车,那马车由皇后宫中大太监亲自驾着,又持有皇后木符,声称奉诏出宫往燕王府探望霍小郡主。
那马车里便坐着苏梅。
她怀中抱着个精巧的首饰匣子,脚边还躺着一只装货的粗糙大木箱,足有七尺长短,内里整齐摆放满满当当的上佳布料,皆是皇后赐予霍长歌及燕王府中一干人等裁剪夏裳用的。
可见恩宠。
那一路上有宫人瞧见,便皆交头接耳,只道陛下宅心仁厚,想来总不至于与一个生病的小辈儿置气,该有的封赏恩典必是不缺的。
马车“吱吱呀呀”于宫中行走,穿梭于道道宫门之间,苏梅虽唇角含笑,强自镇静,心里却惊魂未定,止不住紧张,余光于窗帘缝隙间不经意外探,脚尖又小心抵着那木箱,谨慎留意四周动静。
她适才救人时,便被骇了一跳,皇后那故人被锁在暗室之中,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尤其左眼伤处未得医治,已流出脓血,若是再耽搁半日,怕要就此交代了性命去。
眼下这人就被藏在她脚前的木箱中,高烧不退又昏迷不醒,苏梅既答应了皇后要将其妥帖安置,自然便要保他一命,绝不能任他死在这皇宫内院之中。
马车驶过一处宫门,正对一条狭窄甬道,清风吹拂,掀起窗帘,苏梅恰巧从缝隙间瞧见连璋着一身赭石长衫行过车外。
连璋下意识侧眸,正与她四目相对,二人俱是一怔后,连璋便出声拦了车:“且慢。”
“苏梅姑娘,”连璋待车停下,长眉紧蹙,甚是不解似得负手立在窗外与她沉声道,“此时出宫,所为何事?”
他嫌少这般和气,虽语气仍不免冷淡,但比往日时常裹挟冷嘲热讽又要好上许多。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脸人”,苏梅便也与他礼数周全一笑,撩开车帘道:“见过二殿下,婢子奉帝后之命,携了赏赐往燕王府见我家小姐去。”
她手上抱着木匣,不便起身行礼,连璋闻言一滞,却也顾不上与她计较,心念电转间,只觉今日宫中之事竟处处透出古怪——
先是他察觉正阳门守卫有异,宫中布防已改,寻过陛下与都检点,皆被拒之门外不见;
再是霍长歌名义上宫外养病已有多日,苏梅一直未被遣出宫去伺-候,想来陛下谨慎惯了,手上便是没了霍长歌,也得在宫中大小留个人质,可眼下大宴将至,在这处处一团迷雾似的节骨眼儿上,他又要将苏梅派出去?
连璋眼神往内一探,瞧见苏梅脚下卧着一口突兀的木箱,侧眸再一眺车辕上那位永平宫的大太监,见他两手不由握紧缰绳,额上又涔涔渗汗。
连璋虽越发觉察出异样,却又隐忍不发,只略一沉吟又与苏梅抬眸道:“姑娘可是要走正阳门?”
“……是。”苏梅见连璋神色不对,便猜他恐瞧出了甚么破绽,正思忖对策,却闻他沉声又道:“今日有贵客来往正阳门,此时恐要挤得水泄不通,未免冲撞,姑娘还是改走含光门吧。”
正阳门与含光门往日皆可供出入,只正阳门通的原是达官显贵马车,而含光门素来只允宫人来往采办。
皇后手中木符原是一对,塞给苏梅的却是出入正阳门的那一块儿,想来若走含光门,便少不得要盘查行囊。
苏梅闻言一怔,不及答他,连璋似也想到了这一层,眉目依旧冷冷淡淡,话却说得周详妥帖:“我陪姑娘走上一段,送姑娘出含光门。今日佳节,姑娘即得空出宫,便好生陪陪霍郡主,不必急着回转。余下事宜自有我与陛下分说,姑娘毋需挂怀。”
苏梅见他竟不计前嫌又反常至此,虽诧异点头一应,道了谢,但止不住暗自揣度他话中深意——他阻她回宫,难不成,亦知今日宫中有变?
那甬道内人烟稀少,往来宫人寥寥,烈日当头,只闻蝉鸣嘈杂。
苏梅撩着车窗左思右想,虽不知连璋知之多少又是否可信,但他既曾那般记挂谢昭宁生死,想来她家未来姑爷也不愿兄长平白涉入险地。
她遂一抿唇角,偏头与连璋做了口型:“五。”
连璋不解,眯眸凝她。
苏梅便急得一咬妩-媚红唇,摇着头与他又无声道:“珣。”
连璋一愣,脚下顿住,眼瞳一瞬震颤,心头寒气四溢,霎时懂了。
*****
连璋送苏梅马车妥帖出了含光门,转身便见又有大批面生禁军前来换岗,他只沉默窥着,稍避开身,便步履匆忙折返。
如今宫中一派平静,只禁军新旧交杂,哨岗调度与往日明显不同,但两日光景便越过他去做了这许多部署,便匪夷所思得厉害。
连璋心中乱麻似得一团,已理不清楚头绪,若眼下一切变动皆在连珣局中,都检点已瞒过连凤举成为连珣掌中棋子,对他来说亦不亚于天方夜谭。
他思忖间已行至御花园外,青瓦高墙似崇山般一放一拦,他怔怔凝着那墙角一处凹凸不平的砖面,不由走近抬手,以指尖来回摩挲,神情迷茫沉郁间,却猛然生出一个胆大的念头来,触摸墙面的手指陡然用上了些许力道。
片刻后,连璋若无其事得掸了掸袖口的沾染的浮尘,眉目冷肃得转身沿着御花园外红墙往另一处宫墙过去,烈日当头,却驱不散他周身的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