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宁一手摸进包袱之中,握住藏在衣裳之下的剑柄,还未出手相救,便见秦瀚人还未到城前,已先支撑不住摔下马去,伏在地上露出插在后背的两支箭羽与一道划破衣裳深可见骨的刀伤。
那箭羽色泽棕黑,显然便是山戎军中常用制式。
秦瀚两手十指抠地,仰头艰难匍匐前行,抬眸恰巧正对谢昭宁方向,双瞳已然涣散,口唇溢出鲜血,却仍不住颤抖挣扎低声道:“跑……跑啊,莫进甚么城了……凉州军营哗变叛主,边线失守,山戎大军已攻入庆阳郡内,姚家通敌卖——”
谢昭宁:“?!!”
秦瀚话未说完,两声急喘后已然咽气,双眼大睁死不瞑目,下巴闷声磕在地上,背后鲜血不住渗出,在他身下蕴开一片殷红的水洼。
他音量虽低,惊世一语却在寂然无声的城门前尤显清晰,平地骤然起了风,似是托着他那话尾余音又往前送了一送,送到了在场每个人的耳朵中。
谢昭宁压住惊骇与失望,不由气息翻涌,闷咳两声,手指缓缓松开紧握着的剑柄,从包袱之中无力撤出,松雪所言已然验证,与他一同长大的兄弟连珣,竟为了那张皇位着身后母家做出了这般不堪的举动。
众人闻言呆愣原地,面面相觑,一时还未反应过来,直到有人悄声道:“他,他是说边线告急……?!”
四下里登时窃窃私语,“嗡嗡”声骤起,不住有人眼神惊恐踟蹰后退,似欲逃离。
那守将见状面色青白交错,转身“啪”一声重重掴在身后张弓那人脸上,显是在责备那人未曾及时制止秦瀚,他再抬手一招,身后突然跑出两名士兵,一左一右将秦瀚尸身粗鲁架在肩头,半拖进了城门,留下地上两道刺目的长长血印。
“打开城门,”那守将随即拧眉,低声又与身侧士兵交代道,“将这些人全部赶进城内后,即刻封锁城门。”
“是!”士兵持枪领命,几人转身搬开城前半拦着的木栅栏,其余人便手拿兵器欲将众人团团围困。
艳阳之下,刀刃枪尖之上寒光闪烁,门前众人正茫然不知所措,见势又添惊惶与悚然,顿时骚乱不安起来,陡然有人尖声大喊:“快跑!快跑啊!当兵的要杀人灭口啦!”
“跑啊!”
“快跑啊!”
“……”
队伍应声大乱,众人倏然四散奔逃,谢昭宁与齐冲霎时被人潮裹挟推搡着往前走,谢昭宁趁乱便见身前那妇人与他使了眼色,往一侧林间挑了眉梢。
他意会颔首,余光一瞥,城前一时涌出更多士兵出声喝止阻拦,又拉了弓箭恫吓,众人惊声尖叫抱头鼠窜,尘土飞扬。
“放箭!”那守将眼见要拦不住,已是急红了眼,恨恨高声下令道,“尽数射杀!!!”
他话音即落,漫天寒芒一瞬落下,随即有人“啊!”一声惨叫倒地。
“公子!”混乱之中,谢昭宁手下穿过人潮缝隙与谢昭宁汇合,左右将他护住,有人问道,“咱们现下往哪儿去?”
“去林中取马!虎贲卫一伍往边线过去,若是当真瞧见山戎大举入侵,便不必回转与我通传,径直往中都去,自右扶风一路通报,着周边县城做好备战准备!”周遭喧嚣嘈杂,谢昭宁边趁乱撤离,听声辩位避过箭矢,边抽空与属下镇定交代,取了怀中木符递出去,低声道,“禁军一伍拿我木符直入皇城,不论真假,着二皇子与都检点率先布防!我留下继续寻找郡主下落。”
“可公子安危——”齐冲闻言立即老话重提,以此为由便要反驳。
“此番事态紧急,若是当如秦瀚校尉所言,中都怕要沦陷,兵贵神速,耽误不得!齐校尉,我与郡主生死再大,亦大不过山河动荡,便不劳你费心了。”谢昭宁果决截他话音,侧眸冷峭觑他,眼神锐利而威慑,沉声肃然道,“若情况并非属实,入夜之前,今晨驿馆前汇合,另行商议。”
齐冲行这一路,从未见谢昭宁如此锋芒毕露神态,原只觉他果然如传言般脾气温善无争,此时竟不敢与他一双含威凤眸对视,眼神些微躲闪。
“是。”他混乱低声一应,便与其余人一同领命,趁乱入了林间,寻到各自马匹,翻身纵马离去。
*****
谢昭宁甩开众人,孤身入了林间便转了方向,循着小路进山往东城门过去,果然中途便见松雪停在一颗参天古树之下与他行礼,仍着晨起那身素锦外裳。
谢昭宁纡尊与她亦作揖回了礼,方才问道:“凉州大营哗变、边线失守、山戎大军入境,可真?”
“真。”松雪坦白回他,条理而简洁道,“姚家借故开了边线,引山戎入境,程侯一脉已被夺权,凉州军以追敌为由,亦已大举随山戎离开边防。边线流民四下奔逃,其中便混有前朝遗族,怕不及入夜便要抵达右扶风。”
谢昭宁闻言拧眉喟叹,只觉连珣野心之大竟用不着霍长歌推他一把,就已魔怔了,遂又道:“山神庙外可有异常?待会儿你们于庙外折腾出些动静,引人出来探些情况,我寻隙入内探上一探。”
“是。”松雪便引了谢昭宁往茂密林间一处哨岗过去,着他与青字旗暗哨一同埋伏在山神庙外围。
他们此番离得颇近,透过半人高的草丛,便清晰可见那座背靠山体孑然独立的山神庙,静静立在昏暗天光与呼啸山风之下。
那庙不大,只似寻常人家两个院落般大小,一双庙门破败腐朽、难以分辨本来颜色,半扇院墙已然坍塌、砖石崩落一地,露出院中黑黢黢又脏兮兮的地面,只单单瞧着确实不大起眼,可谁又能料到其中另有乾坤?
“适才又从庙中撤离三批人马,约有两百余人,男女老少混杂,最末一队中便有那位前陈公主,且他们连着附近哨岗亦几乎一并撤走了,余下只有四岗,分站东西南北方位。”松雪与青字旗哨岗通了消息后,又回转与谢昭宁仔细交代道,“只仍不见小姐身影。”
“两日之内,撤出千余人马,便是那山神庙后连着村落,容纳千人亦不是个小数目,眼下若是老幼亦已撤离,岗哨也销了去……”谢昭宁伏在林间闻言沉吟,抑制不住内心腾起的焦灼与急躁,直言便道,“怕是前朝已做好破釜沉舟准备,里面恐倾巢而出,没甚么人了。你们将那四名哨岗端了,拷问些许,我这便要进去了。”
“……是!”松雪见他如此果决下令,懵了一瞬,她与这位温文尔雅的三殿下打过几回交道,只觉他少年老成得厉害,颇沉得住气,此番却莫名雷厉风行,转念一想却又明白,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位也确实该急了,遂一双圆瞳暗暗含了揶揄又欢快的笑意,转身离开。
片刻后,松雪回转,只与谢昭宁言简意赅道:“殿下,内里确实没人,可以进去了。”
她话音未落,便见谢昭宁似迫不及待般,已从包袱之中摸出一柄佩剑与一方木匣来,他垂眸一手端着那木匣,另一手仔细将那匣盒打开,内里藏着的——居然是霍长歌那条灿金长鞭。
谢昭宁将那长鞭小心取出,妥帖塞入怀中,又将佩剑悬在腰间,方才抬眸应了松雪一声:“嗯。”
他正与松雪起身退出哨岗位置,余光一瞥,倏得蹙眉。
“等等,那是甚么?”谢昭宁突然出声拦住松雪。
他下意识扶着身侧树木,迅速挺直腰身,抬眸指着山神庙后高耸入云的山顶。
那山顶上接的一片流云的一端莫名被染上了浓烈的灰黑色,那灰黑似一捧流动的墨,缓缓淌在流云间,慢慢扩散开来,却又不似乌云模样。
松雪闻声顿足,顺着他手指方向狐疑探眸,怔了一怔后,与谢昭宁面面相觑一瞬,霎时大惊。
“快走!”谢昭宁急道,“他们放火了!”
*****
谢昭宁匆忙携剑去往山神庙,松雪便领一支二十人小队随他身后跟着,那一队人马皆着各式青衣,以青巾半覆了面,男女皆有,约莫十六七岁模样,年纪虽说不大,却各个眸正神清、沉着从容,行动间姿态轻便矫捷,武艺颇为不俗。
那山神庙除却大殿,左右各得一处柴房与膳厅,殿后原还有两间厢房。
众人进了庙中便谨慎行走,三三两两各自散去几间屋内,片刻后,便闻柴房之中有人出声招呼道:“寻到了机关,在此处!”
谢昭宁与松雪随即过去,果然便见那柴房里,挪开了墙角堆叠的柴薪后,有一块儿石砖原是活的,撬动挪开,即可露出往地下暗处延伸的一段石阶。
那入口恰好正够成年男子一人进出,谢昭宁以湿帕仔细掩住口鼻,吹燃火折子躬身往那入口一绕,见那入口之下还未有浓烟冒出,显然火势未曾蔓延过来。
他撩开衣摆便要下去,松雪忙去阻他:“殿下——”
“无妨,总得有人打头阵。”谢昭宁抬眸温声道,“上面留几人守着,其余人与我下去,你们想来比我见多识广,我便不班门弄斧多说甚么了。”
他如此谦恭态度,哪里像是皇亲贵胄模样,惹得众人不由侧眸,心生好感,眼瞅着他一语即落,便已循了石阶迫不及待兀自下去,众人随即跟上。
一段石阶后,便是一条黝黑潮湿的甬道,他们举着火折子正要往前走,倏然便见那坑洼不平的地面上,似是静静趴伏着一道熟悉人影。
“……长歌!”谢昭宁一眼认出那人来,举着火折子霎时惊得魂飞魄散,迅疾朝她奔过去。
他一把扔了火折子,俯身半跪将霍长歌小心扶起托在臂弯之中,见她双眸紧阖似在昏迷,面上又蒙着一层青灰,骇得下意识屏了呼吸,颤抖着食指去探她鼻息,试探柔声轻唤,嗓音中明显透出恐惧与不安:“长歌?”
好在霍长歌鼻息沉而匀,并不似有性命之忧模样,只甬道内昏暗,谢昭宁拿不准她眼下情形,蹙眉紧促,将她托着膝弯抱起,便果断往来路折反回去。
他行走间步伐急躁,后背冷汗涔涔,似是担忧到了极致,众人在他身后竟跟不住。
“殿——”松雪本想唤谢昭宁一声,着他停下脚步,让她与霍长歌探探脉象,可她话未出口,谢昭宁已似一阵风般与她擦肩而过,瞬间飘出老远距离。
松雪:“……”
“三,三哥哥……”那甬道内到底崎岖,便是谢昭宁再注意脚下亦不免颠簸,他走出一段,霍长歌突然呛咳一声,只嗅到鼻端一缕熟悉桂花清香,便前额往他颈窝亲昵挤进去,口齿稍稍含混得轻笑道,“就晓得你会来寻我……”
谢昭宁闻声顿足,浑身一颤,忙惊喜交集垂眸。
半明半暗中,霍长歌形容狼藉,一头长发被火缭得长短不一,身上透出浓郁炭火熏燎气息,她窝在谢昭宁怀中虚眨长睫,强睁一双灵动杏眸,下意识便笑着安慰他:“你别急——”
她似气力不足,哑声断断续续轻道:“我没受伤,只,大火中……走了许久的路,有些渴又……有些累……”
“……嗯。”谢昭宁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沉沉落下,心头又甜又暖,下意识也笑着凝她,一双浓墨重彩似的凤眸中盛满温柔与疼惜,嗓音低缓似一阵春风般轻叹道,“我马上就带你上去了。”
他那平平无奇一句话,莫名像是一片羽毛,直直落进霍长歌心里面,猝不及防轻轻挠了她一把似的,撩得她喉头微微得痒。
霍长歌遂抬着手指揪住谢昭宁衣领,额角蹭着他脖颈,闷声轻笑,甜甜回他:“好……”
*****
片刻后,凉州,庆阳郡外的官道上。
天地间一片昏暗,厚重云层翻滚,不时又“轰隆”一声雷鸣,却只不见下雨。
十余骑人马身披蓑衣斗笠,簇拥一辆朴素马车正快速奔驰,马蹄声响杂沓。
马车摇摇晃晃,内里骤响一声:“你说甚么?姚家控制了边境凉州军,同山戎反了,正合军往中都去?”
谢昭宁车内独自面对霍长歌,耳根禁不住烧红,指尖绕了巾帕,俯身与她仔细轻揩两颊与颈下沾染的烟灰,耐心解释各方动态,温声道:“是,我已命人往京城通报回援,只不知能否赶在大军抵达前将信儿送到。”
“这筹码的确够份量,怪不得……”霍长歌斜倚车窗而坐,手上捧着一杯温茶不住轻啜,似乎总也解不了渴似的,但精神已恢复大半。
她闻言恍然,又陡然蹙眉:“可,也不对啊?”
“甚么?”谢昭宁见她语焉不详,抬眸反问。
“你——古家与姚家,可有旧怨?”霍长歌探身试探问他,顶着一身狼藉,抬着一张俏脸,鼻尖堪堪抵到谢昭宁下颌前,眨巴一双清亮杏眸不解道,“那前朝公主原说连珣要我杀了你,方才愿达成盟约,可连珣为何要杀你?你这性子万不会与人结怨,那便只能是——连璋或者古家了?”
谢昭宁:“……”
他手上一顿,霎时凝了呼吸,只沉着一双凤眸静静看着霍长歌,眼神罕见得透出些许令她惊诧的冰冷恨意来,手指蜷曲成拳慢慢收紧在膝头,片刻后,方才稳住情绪,低声缓缓回她道:“是有些仇怨在身,这五年来,我遵母亲遗命不与他们计较,只当全然不知那些过往旧事,如今却反被他们找上门来了。”
霍长歌闻言一怔。
她从未见过谢昭宁如此模样,放下手中茶盏,不由倾身又朝他靠过去,离他越发得近了,呼吸相闻间,抬手微张了十指包住他置于膝头紧扣的双拳。
他情绪藏得虽深,但霍长歌仍敏锐察觉出他恨意之下却掩着难过。
她微一思忖便道:“五年前?难不成古家一脉凋零,原还与姚家有关?”
“……你总能猜中其中关窍。”谢昭宁些微惊诧,转瞬又觉理所当然,垂眸凝着被她握住的双手,耳根又蹿起薄红。
他眼神迟疑而挣扎,终十指缓慢松开,翻转掌心,双颊微红中与霍长歌十指交错轻轻握在了一起,遵从本心,直白得贪恋那一分来自她的温暖与宽慰。
“五年前那场旧事,原比你想象中更加复杂,”他嗓音平缓而冷淡中,又明显透出些许的厌恶,“我二姐于陛下书房前为前朝的那一跪,将后宫与朝前氏族门阀间多年来隐藏于天光下的权利争斗也彻底翻上了台面,姚家的介入、陛下的推手,还有太子的独善其身,皆是古家一脉沦亡的帮凶。”
“可,太子亦是元皇后血脉,独善其身又从何说起?”霍长歌不明疑道。
霍长歌对太子两世皆知之甚少,他于朝前并无多少建树,于百姓眼中却有佛子名声,与谢昭宁和连璋间又似乎毫无羁绊,不像谢昭宁与连璋平素瞧着虽生硬别扭,却又纠葛牵绊极深。
谢昭宁长叹一声,眼神深幽,闻言不免便要忆起尘封多年的过往,却是耐心与霍长歌解惑,低声道:“因太子自幼于山间隐寺之中伶仃长大,不及二哥与母亲、小舅间亲缘深厚,亦不及二哥颖悟绝伦、敏锐聪慧,于政事一途不过一介庸才,朝前早有诽怨,只陛下力排众议,方才帮他坐稳太子之位。”
“姚氏便在朝前大肆散播二哥才名,以此加剧太子心中惶恐心魔。太子生怕为亲族再次抛弃,被二哥取而代之,失却手中唯一与之相伴的权柄,余生只青灯在侧。遂二姐出事之后,太子不愿失宠于帝前,为顺帝意、得帝心,从始至终明哲保身,未曾于帝前进言半句。二哥为人向来刚烈,便因此与他决裂。”
“殊不知,陛下要的便是如此,古氏一族受小舅军功荫庇越发茁壮,他早有打压心思,亦欲收回兵权,姚氏从中作梗,削弱太子母家势力,原在他看来却是歪打正着、恰如其分的。”
怪不得,霍长歌骤然忆起她梦中窥见前世之时,牢狱之中,谢昭宁竟会与连璋那般说——
委屈你了,你与太子已决裂这十几年,却与我破了例……
“这些旧事,母亲心如明镜,却已不愿再深究,她那时万念俱灰,说这朝前与后宫,不过是个人吃人的地方,吃了古家的若是姚家便也没甚稀奇,可偏偏——”谢昭宁欲言又止,话音咬在齿尖一顿,再难说下去,黯然神伤中,唇角竟浮起一抹难堪的苦笑。
——偏偏罪魁祸首乃是自个儿的夫君与长子。
可纵使这话他不说,霍长歌却也明白了,她松开被他紧扣掌心的双手,倾身上前扑进他怀中将他紧紧环抱住,脸颊贴在谢昭宁颈侧,轻轻拍打他后背,眼眶微微湿润,心疼得快要滴出血来,呼吸间似能闻见血腥气息——
原这一切你皆了如指掌,却装作一无所知模样,在那些虚伪的亲情中周而复始得生活,是活得有多疲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