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在下猜对了?”霍长歌见状喟叹一声,瞥着那水渍悠闲抬手,举着茶杯轻呡,“那堂下大多前朝遗族,原乃姻亲权-贵之后,不为新朝所重用,一朝沦为困顿平民,才知活着原是那样艰辛,便不切实际做起‘复辟’美梦,公主以此名目换得他们舍命追随,可这镜花水月般的念想若是破灭——”
她话未说完,那前朝公主一双淡色眸子已不由蕴出明显杀机来。
“公主无心权势,却又怨恨那些权-贵亦是与前朝老皇帝一般穷奢极欲、荒淫无度,似蛀虫一点一滴蚀空前陈基石,才造就大厦倾倒、故土沦亡的局面,你恨他们如恨连凤举一般,本就是打了玉石俱焚主意,”霍长歌却是不怵,只愈发笃定内心猜测,合着来自前世里累下的讯息,兀自言辞直白续完话尾,抬眸再又问她,“可对?”
亭外一时微风卷动层层叠叠荷叶,泛起绿波,似心头荡起的涟漪。
那前朝公主霎时怔住,不可置信般盯着霍长歌,后背生出一层薄汗,只觉她一双杏眸灵动清亮,却似一瞬能看穿人深藏于心底的隐秘。
“公主不必多虑,在下非是欲以此为要挟,不过是——将心比心,若我落入公主境地,便会生出如此念头罢了,在下自觉公主与我乃是同类,所思怕是差不了许多,故斗胆猜测。”霍长歌认真回视那前陈公主,话中真假参半,神情却一派真挚,“若我不才,确实猜中了公主心思,意不在皇权帝位,那咱们这合谋方才有继续下去的必要,毕竟——”
她故意停了一瞬,方意味深长一字一顿又道:“——连凤举五子连珣,要反了。”
那前朝公主原正眸光冷峻森寒,闻言倏得古怪,些微一滞后,复又蹙眉觑着霍长歌,像是不解其深意般下意识冷哼出一声:“嗯?”
“公主还未明白?”霍长歌见状深远一笑,目光灼灼凝着她,刻意压低了嗓音,惑人轻声道,“公主势单力薄急欲盟友,在下亦是受制于人孤掌难鸣,公主既不要这帝位,不若——便以此为饵,再引一人入局,里应外合祝咱们一臂之力,可好?”
那前朝公主眸色一紧,眼神微有游移似在忖度,却是始终缄默一言不发。
“连珣此人向来野心勃勃,与连凤举性情倒颇为肖似,非是正值良善之辈,骨子里刻着无情与凉薄。”
“他早已贪念皇权帝位,暗自筹谋许久,只如今羽翼未丰,正欠妥帖东风,不若公主便与他做了那东风如何?”霍长歌见那公主迟疑,只当她颇有顾忌,并不愿与连氏皇族有所牵扯,与她耐心详解却又不得逼她太紧,只缓声续道,“自然,这位盟友身份复杂、性情难测,是否收归己用,原也需公主定夺;事成之后,可确实要留他性命、与他皇位,亦需公主定夺。”
“……过河拆桥?”那前朝公主陡然出声反问。
“非也,既有前车之鉴,此乃为民除害,连氏膝下另有嫡子,公主旗下亦有贤能之士……”霍长歌却是淡然一笑,厚颜无耻回她,“在下所求,不过以从龙之功换得霍家与汉家边城五年顺遂,至于从的是哪条龙,只不是暴虐昏君,并无所谓。”
“……”那前朝公主神色古怪而克制,却只试探,“郡主到底从何得知这许多内情?”
“不过人心贪欲,有那般难堪破么?”霍长歌心照不宣与她轻笑。
那前朝公主蹙眉思忖,神情莫名越发凝重,下意识起身亭内踱步,侧身狐疑又问:“郡主来这一遭,原只为替旁人做嫁衣不成?本宫若有连珣帮衬,可还需郡主甚么?”
“公主瞧着我像是菩萨托生的么?”霍长歌闻言“噗嗤”一声轻笑,手中转着茶杯从容道,“在下手中兵力虽少,以一当十却是好用。如今正非战时,三辅若有风吹草动,不免惊动并州、翼州玄武营卫,在下可与公主做的,便是切断消息往来,确保中都届时孤立无援。当然,此乃其一——”
“——其二,“霍长歌意味深长一顿,方才神色如常又道,“勿论公主亦或连珣,若要行事,皇城内外禁军便是最大阻碍,而在下亦有牵制禁军之筹码,来时路上那位三殿下,便是留作此用途的。而其三便是——”
“——公主当真只要晋帝一命便可慰藉亡故兄姊?”霍长歌一手托住下颌,仰头抬眸认真凝着那公主侧颜,“神教教义,在下曾有幸拜读,血债血偿亦非妥协首选,若是在下可令当年冤情公之于众,大白于天下,囚连氏古寺之中日夜诵经超度,以着枉死前朝皇族安息——”
霍长歌话音未落,那前朝公主豁然转身,一双淡色眸子一瞬不瞬死死瞪紧她,眸中竟抑制不住流转骇然震惊与亟盼希冀,胸膛上下起伏,霍长歌像是话本之中善于窥探人心的妖怪,一言一语皆精准戳中她死穴。
“你……你此言……当真?”那公主双唇颤抖,哑声道,“可有万全把握?”
“自然,”霍长歌眼神倏得老辣,似个久经沙场的老将般,成竹在胸一笑,郑重笃定一应,“真。”
第57章 胁迫
正午, 艳阳高照,湖面灿金光点闪烁跳跃,水榭之上只余那前朝公主自斟自酌, 娥眉紧蹙,眸色深沉, 似正出神, 竟未留心身后正有年轻男子缓步踱过长桥, 朝她走去。
“公主。”那男子于她身前顿足,拱手行礼,与她恭敬道一句,“已晌午了,暑气上浮,还是移驾室内吧。且,姚启顺人已到了偏厅, 欲求见公主。”
公主闻声侧眸, 见来人正是那绑来霍长歌的青年,他原乃自个儿心腹, 幼时曾随父于庆阳王府之中帮过厨, 受过王府不少恩惠, 王府不复存在后,又往中都埋伏已久, 日常以卖糖葫芦为生, 肤色晒得粗糙黝黑。
她淡淡一应, 却是未动,指尖搓弄着白玉杯, 一副思忖模样。
“……公主与那霍家的郡主未谈妥?”那男子见状踟蹰试探,轻声问道。
“她知道得太多了, 该知晓的不该知晓的皆能料得中……”赫氏公主抬眸看他,神色之中明显蕴着顾忌与担忧,迟疑一顿,“总觉颇为邪门似的。”
“那……?”那男子闻言眼珠半转,双眸似不怀好意些微一眯,垂眸窥她。
“先不忙,叫人盯紧些,别让她瞧出破绽来。”赫氏抬手阻了他未言出口的心思,转而讽刺冷峻一笑,揽衣起身与那青年下了水榭往府中偏厅过去,姿态清冷端华,腰间银铃轻荡,似个仙女一般窈窕,言辞却颇为不满道,“咱们还是先去会会那位五皇子的信使吧,霍长歌昨夜才到,姚启顺现下便已收到风声来了,姚家动作倒是快。”
“这凉州地界,就快姓姚了。”
*****
偏厅之中,正有一弱冠少年负手背身而立,身材俊挺修长,又生得精致漂亮,唇红齿白,一双桃花眼往四下一挑一敛,便自有一副风流架势。
他着一身衣襟下绣绿羽孔雀的锦袍,额前悬一颗指肚大小合浦南珠,光华流转,腰间别一把镶金嵌玉宝剑,端得是气宇轩扬模样,不可一世姿态。
“姚公子久候了。”那赫氏公主入了偏厅便往主位坐下,遥遥受过姚启顺恭敬一礼,挑眉与他冷淡一笑,却是明知故问道,“正午暑气正盛,公子可是有急事相告?”
“却有急事,只非相告,而是相询。”姚启顺闻出她话中不满深意,眯着一双桃花眼却笑得风流,刻意压着嗓音低声发问,不似诘责,倒像调情一般,“公主既是私下接了那北疆郡主入府,怎也未曾知会姚某一声?将盟友如此蒙在鼓中,也未免太不坦诚了吧?”
“本宫与那郡主相约在先,与你家主子会盟在后,只前个儿买卖做得拖延了些……”那公主凉凉一笑,略带讥讽,漫不经心却又理所当然,“更何况,既是打开门来做买卖,多人出了价,那便合该要竞价……”
“公主这话甚么意思?”姚启顺眉目含笑,眸色却已见明显愠怒,“是意欲毁约不成?”
“姚公子急甚么?并非毁约。”那公主与他冷淡一笑,略带兴味道,“今日便要劳烦公子着人往中都去上一趟,与你家主子带去个有意思的消息,那位北疆郡主非是拆局,而是亦要——入你我之局。”
“……”姚启顺难以置信一滞,“……当真?!!”
那赫氏公主却是不答,只冷峻觑他,似是不豫他迟疑态度。
姚启顺神色变了几变,匆忙与她又一拱手,转身已是走了。
*****
“入局?”
中都,永平宫偏殿,连珣正在廊下状似悠闲地喂养一只鹦鹉,闻身后之人通禀,饶有兴致轻笑一声反问。
那鹦鹉生得漂亮,蓝头橙颈翠羽,品相虽瞧着上乘,却是个哑笨的,教了小半月只字片语吐不出。
连珣掌心托着粟米隔着笼子逗弄它,神色玩味含笑之中却又隐着不厌其烦。
“是。”连珣身后那人虽着一身太监常服,肩背挺直,眼神之中却透出些许行伍之人的机警锐利,显是乔装,他与连珣低声又道,“我家公子原是这样交代属下的,下一步要如何走棋,还望殿下示下。”
“走棋?还走甚么棋?嘶!”连珣掌心猝不及防让那蠢笨鹦鹉吃食之中不小心啄了一口,叼出了一丝血线来,他霎时蹙眉,眯眸瘆人一笑,“吱呀”一声抬手开了鸟笼探指进去,攒住那鹦鹉细颈骤然发力。
那鹦鹉只来得及“啾”出一声,瞬间便被他掐死在了指尖中。
那人:“……?!!”
“你瞧,甚么东西都会有敢咬你一口的时候,所以斩草除根、永绝后患——”连珣甩开那巴掌大的鹦鹉尸体,任它软绵绵躺在笼中,悠悠闲闲抽手出来,自袖间取了巾帕缓缓轻揩指间沾染的血迹,侧眸与那人笑着道,“懂了么?”
“……是!”那人骇然一惊后,忙垂眸抱拳,“属下明白!”
*****
隔日,晨起,天色些微阴沉,厚重云层遮云蔽日,狂风大作,似有暴雨要来。
赫氏公主又往水榭之中布了酒菜,着人邀霍长歌前往一叙。
“公主可是已有决断了?”霍长歌从容于那公主身前落座,正对半池碧莲于风中泛起波浪,她见那公主竟率先举杯,与她凭空敬了一杯水酒,轻撩面纱一饮而尽,遂轻声一笑问道。
“是。”那前朝公主简短一应,抬眸看她,便欲再敬第二杯酒。
“在下自幼体弱,如今好不容易养得康健,却是仍饮不得酒,”霍长歌拈着茶杯与她笑道,“便以茶代酒了。”
那前朝公主一双淡色眸子轻轻一眨,便是允了,沉默饮完一杯,又兀自去斟第三杯,还颇有闲情逸致得又与霍长歌隔空碰了碰。
凉风灌进亭中,吹得杯口也泛起涟漪。
霍长歌抿过一口清茶,只觉口齿留香,与前日初见那时,二人对饮过的茶水味道别无二致,遂放下心来,只她见那赫氏公主神情不明,心下不安便未多饮,手上迟疑一顿,攒紧茶杯不动声色觑她。
那赫氏公主始终一副寒凉模样,不言不语,待饮完了第三杯,方才将手中白玉酒杯轻轻置于桌上,抬眸竟是与霍长歌道:“前日未曾顾上多问一句,郡主与那位三殿下又有何渊源?若是新帝登基,郡主可要新帝留他一条性命?”
霍长歌意外一怔,越发生疑起来,不由蹙了双眉:
若是赫氏意欲复辟,谢昭宁原乃古氏武英王一脉,又无连家血统,依着那前朝公主恩怨分明又重情重义的心性,必会饶他性命;
可若是连珣登基,谢昭宁便也该是从龙之功,只明面上却说不得,颇有忘恩负义之嫌,连珣暗自容他与她同归北地便算是卖了霍家一个颜面,功恩相抵,与连珣而言却也无甚干系——谢昭宁不是连璋,从不曾是威胁。
这本是理所当然之事,这位公主又为何如此发问?
“那位三殿下原名谢昭宁,襁褓之中便为古氏养在膝下,其姊二公主连珠与舅父武英王古昊英便是为前朝皇族之事鸣不平,而丧命于连凤举之手,古氏亲族亦受牵连,一夜凋敝。”
“他此番相助原亦同公主一般,赌上身后名声,只为与枉死亲人讨回一个公道。”霍长歌轻叹一声,既摸不准对方心思,便只坦言相告,谢昭宁身世非是隐秘,赫氏公主想来早已查探得一清二楚,她便与那公主详细道,“他生性良善,与我交好,其生父又曾是我父同袍,于情于理,我便是该求新帝着他与我同归北地,安享余生,此生再不入京畿中都。”
“……情人?”赫氏公主闻言眸色一空,微有动容,寒眸转瞬又稍稍一眯,似揣度般,素白五指蜷曲扣在桌面,食指微屈轻轻一敲,发出“笃”一声轻响。
四下里风愈加得大,刮得亭下荷叶不住翻卷,湖面泛起层层波澜,怕就要变天了。
霍长歌倏得静了一静,山雨欲来之中,心头一紧,反而更瞧不透她了:“……是。”
她前世对不住谢昭宁太多,如今便是于前朝公主面前隐瞒,亦过不了连珣那关,不若如实相告,倒显坦诚。
“若是本宫要郡主,在这位三殿下与令尊之间做个抉择,”那赫氏公主闻声垂眸,兀自又斟了一杯水酒,以一把寒凉嗓音徐徐道,“谢昭宁一条性命与五年内绝不削藩霍玄,二者之间,庆阳郡主又会选择哪个呢?”
霍长歌:“……?!!”
霍长歌骤然变色,倏得起身,竟带得身后石凳“哐当”一声些微后移,她俏脸寒霜,冷声斥道:“公主这是何意?是在戏弄在下么?!”
“郡主,”那赫氏公主见状抬眸,置若罔闻,淡色眸子之中古怪得同时蕴着怨毒与惋惜,她举着那杯水酒凑近面纱下掩着的一双樱唇,只缓缓又道,“一杯水酒之后,还请郡主答复。”
阴沉沉的天际“轰”一声滚出闷雷,霍长歌便立在雷声余韵之中,双拳紧握身侧,眸光凛冽得盯着那赫氏公主姿态端华得饮完一杯水酒,虽万千思绪一时涌上心头,仍镇静自若得一遍遍过着她适才言语,剥丝抽茧急欲寻出她此番目的,却还是不解她为何有此试探。
只霍长歌虽不解其意,却仍不愿做出违心应答,于言语间便轻率舍弃谢昭宁。
她前世可以、去年可以、或许上个月也可以,只如今——不行了,那是她的恋人,此生唯一的恋人,他一人之性命或许比不过北地三州数万百姓那般得沉重,却亦不能被他人如此轻易玩弄于股掌之中。
“郡主,这酒,本宫业已饮尽了,你再不答——”那赫氏公主抬眸瞥她,闲闲把玩手中玉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你既不选,二者便皆要得不到了。”
她话音未落,面前霍长歌身影倏得一晃,竟猝不及防翻身越过石桌,运了身法骤然两步进到她面前!
赫氏公主骇然起身飘然后退,却退不过霍长歌鬼魅步伐,两人在亭中方寸之间斗转腾挪,青白两道身影交织其中令人一瞬眼花缭乱。
霍长歌眼神狠戾,挟着隐怒与杀意,招数刁钻诡谲,左手五指做爪直朝那公主喉头抓去,指尖带出“咻”然凌厉风声。
那公主抬手并指往霍长歌腕间穴位势如闪电一点,霍扶光左手迅疾变招,皓腕如灵蛇般绕着她长指一转,反手扣住她手腕折于背后腰间,右手掐住她后颈命门运力下压,“咚”一声闷响中,只两招功夫便按住她头,将她直直砸在了石桌上。
“哗啦”一下,桌上酒菜摔落遍地,碗碟叮当作响。
赫氏公主:“?!!”
她遽然眩晕,侧脸贴着桌面,呼吸震惊一滞,简直不可置信。
“公主这是胁迫还是恫吓?买卖不是这样做的,鱼与熊掌皆是我的,选甚么?”霍长歌眼神一瞬狠辣而嚣张,俯身贴在她耳侧轻蔑笑道,“连凤举我一人杀得,不过是为图个好名声,又念着父辈与前朝昔日旧事纠葛,才与公主合谋。公主倒是不识抬举得紧,饭还没吃就要摔碗砸锅,嗯?”
形势陡转直下,那公主着实未曾料到霍长歌只十四岁,武艺便如此精湛,比传言之中更加身手不凡,心智果决明锐,也绝不肖似寻常豆蔻少女。
她只两招便败于霍长歌手下动弹不得,形容颇为狼狈,含恨侧眸,冷笑瞪着霍长歌,咬牙道:“郡主要杀我?若在此地杀了我,合盟就此作数,北地危机难解,你亦别想活着走出凉州!”
“合盟?意图拿捏在下的盟友不要也罢!在下既敢孤身前来,便已存死志,身后事早已安排妥当,不牢公主记挂。”霍长歌闻言决绝回她,扣住她后颈的手指威胁似得缓缓收紧,按压着她颈侧经脉,转而肃声逼问道,“只公主眼下受制于在下,不若先来说说,是谁要你杀谢昭宁?连珣么?”
“四日足以快马加鞭往来凉州与中都,你手下恐已见过连珣,他为何容不得谢昭宁,要假我之手除他?且,他又与你开了甚么价码?竟能令你自觉舍弃我这助力,也能妥帖成事?”
“……郡主果真聪慧敏锐,”那赫氏公主见她一语中的,洞若观火,已堪堪识破这其中曲折,惊诧一息又刻薄冷笑回她,身陷囹圄倒也不卑不亢,“若郡主能活着走出这里,便自己去问连珣吧!”
那公主话音即落,倏然有箭矢“咻”然连声破空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