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宁一语不发,只透过一室昏黄摇曳的烛火,神情复杂得静静凝着连璋瞧,眼神缅怀又遗憾,像是沉着许多难以言说的情绪。
连璋年少之时受人挑拨,与谢昭宁干过不少混账事,如今正与他心生愧疚,愈发受不住他这意味不明的眼神,一副挟了隐怒的冷肃面庞险些崩不住,也不知他是仍气白日里拌过的那几句嘴,还是只不悦自个儿说了霍长歌的坏话。
连璋暗自思量,只觉恐依着当下霍长歌在谢昭宁心中的分量,怕是后者可能更大些,遂心下陡沉,冷寒着副俊颜又酸又不屑,与谢昭宁沉声又较劲,忍不住得冷声讥讽:“我可说错了话?你如今将那位金贵郡主手心儿里捧着,心尖儿上放着,连我也说不得了?”
他俩生了嫌隙的这五年,确实已许久不曾好好说过话,现下便是已连如何好好说话也不会了。
谢昭宁自旧事中回过神,便见连璋又夹枪带棍正口不择言,只他不久前方与霍长歌定过情,勿论连璋如今说他甚么,他也懒得与他再置那个气,眼皮无奈挑他一眼,闻见他主动提了霍长歌,耳畔又不由回转她适才那惊世骇俗的话,眼神越发得复杂。
那些话,他翻来覆去思索一路,已是有了些许的决断……
“二哥,”谢昭宁猝不及防与他轻道,“甚么是愚孝与愚忠?咱们这样的,算是么?”
连璋见他许久不答话,只当自个儿戳中了他心事,心中正迁怒着霍长歌,闻言倏得一怔,竟未反应过来似得茫然道:“你说甚么?”
“这些年里,你可有一日曾想过要为母亲、二姐与小舅,讨回一个公道么?”谢昭宁侧眸凝他,郑重轻声又问道。
“说甚么胡话?!”连璋此番却是听清了,面色骤然一沉站起了身,忙转着往四下里探查一番,犹不安心,又转身去将门窗紧闭插了闩,方才回来复又站在谢昭宁床头前,长眉紧蹙,面挂寒霜,疾言厉色道,“你今日又发甚么疯?是从哪里听到风言风语了么?他们人都已死许多年,还说这些有甚么用?”
“你既可以恨我五年之久,”谢昭宁挣扎着直起了半身,抬眸定定瞧着他,认真道,“我又为何不能说?”
“我没有恨你,我只是——”连璋闻言一瞬惊惶,略有失措,这一语似又将他带回到了午后他俩争执时,他倏得发自内心的疲累,卸掉了周身那层冰冷凌厉的铠甲,微微垮了双肩,与谢昭宁罕见示弱似得垂眸道,“早就不再恨你了……”
这五年中,连璋也早已长大了,午夜梦中回溯往事,也明白了当年到底犯下了怎样的过错,那原是一个离间他二人卑劣粗鄙的陷阱,却被他结结实实一脚踏进去了许久。
“瞧瞧瞧瞧,又是二殿下来求陛下了,三殿下可已许久未曾来过了,血亲到底是血亲,三殿下便没这样的心思。亏得二公主原还待他那样得好……”
“你别说,还真是……昨夜里我随陛下原去探望二公主,陛下隔墙与二公主正说着话,我转脸儿便瞧见了三殿下……那三殿下,好家伙,躲得倒是够远的,口鼻处还蒙着方布巾,一副畏畏缩缩不敢上前的模样……”
“嗐,我当值那日也遇过,三殿下隔着老远闻见宫人说二公主那病会染人,转身拔腿便跑了!”
“对对,我还听闻,两位殿下有日夜里还吵过架,说是三殿下拦着二殿下,不欲他去探望二公主……三殿下还与二殿下说,是他探望二公主时,二公主与他交代的……”
“也不过是谎话,三殿下就是怕那疫病由二公主传给二殿下,二殿下再过给他,他何曾真正靠近过二公主?更别提二公主近日里越加得病重,早就谁都不见了……”
“到底是二殿下与二公主太拿三殿下当回事,错付真心了……”
“……”
五年前,连珠以感染瘟疫之由,被囚困于寝殿的时日里,连璋勿论走去哪儿,皆能闻见宫婢这般窃窃私语的声音。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说得多了,他便也自觉当了真,可他到底当真未当真,如今才敢直面内心,原知不过自欺欺人。
连璋那时只十二岁,处在那样的困境,救不出自己的亲姊,撼动不得连凤举手中的皇权,只能将无力与愤恨转嫁于了谢昭宁,就着流言蜚语,于心中雕凿出了一个贪生怕死、寡情薄意,能令他尽情迁怒的谢昭宁,借此让他可以不再那样恨着无能为力的自己。
他轻而易举便中了晋帝一箭双雕攻心又离间的计谋,说了太多伤害谢昭宁的话,“非血亲”与“不信任”折磨得少年谢昭宁体无完肤,便连元皇后亦觉如此隔阂已难消解,方才于临终之际那样交代谢昭宁——莫再妄图于这红墙青瓦之中寻求诚笃真挚的人心与信赖……
这世上并非所有的伤害皆可被谅解,亦非所有被谅解后的伤害,俱会在顷刻之间烟消云散,仿佛从未有过一般。
这便是连凤举想要的结果,与此兄弟二人心中竖起一道无法攀越消解的藩篱,便是此后他二人日日相见、时时相对,亦只是徒增煎熬罢了,互相结不成亲盟的皇子,于他而言,方才无害。
谢昭宁闻见连璋所言,意外挑了他一眼,怔忡片刻之后,却又会心轻轻笑了笑。
连璋心思细腻敏感、重情重义又品行高洁,却也孤高别扭,过刚易折,不然也不会轻易便被晋帝所利用,可他如今又早已不是当年脆弱无力的少年。
谢昭宁明白连璋这些年也不好过,只是寻不到勇气正视曾经软弱的自己,也拉不下脸面与他真正的致歉。
他对连璋原便是怨大于恨,经年累月之后,从怨又生出无奈与遗憾,对他只是失望罢了。
“你既不再恨我了……”谢昭宁抬眸,轻声试探道,“那我还能信你么?”
连璋茫然一怔,眸中惊喜交集,人却又像还未反应过来似的,只微微偏头,蹙眉不语,仍是一副冷肃模样。
“二哥,”谢昭宁只定定瞧着他,复又耐心道,“我还可以信你么?”
“你还愿再信我吗?”连璋虽不知他为何这样发问,却已是情绪明显激动起来,冷玉似的脸上泛起些微难以置信与喜色,嗓音抑制不住轻轻得颤。
见他如此神情,谢昭宁心中又是快意又是难过,快意过后,又平白涌出许多的酸涩。
谢昭宁避而不答,只转了话音另问他:“这五年之中,你可曾有一日,想过要为古家一脉之死与陛下讨回公道的?”
“……想又如何?”连璋面上喜色瞬间僵硬,沉默一息方才答他,“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
果然,谢昭宁闻言一瞬失落,眸底泛出自嘲的悲意,他们这些长在这皇权之下的人,日复一日、经年累月,似乎已惯了顺从与屈服,消磨掉了骨子里如霍长歌一般的挣扎与抗争。
就像传言中南境之人驯养大象,若是于那小象颈上自幼套了绳索栓于木桩旁,小象既挣不脱那绳索、撞不翻那木桩,待到长大时,便也不会再尝试。即使那绳索于它而言已非禁锢、木桩对它来说亦非峻岭高山。
那绳索从来不曾套住他们脖颈,而是栓住了他们心中的悍与勇。
“是么?二哥不是幼时便不信奉儒家那套迂腐陈规的么?还曾洋洋洒洒写过万字的檄文?小年里头不也才呵斥过太子的假模假式?如今难道已失去那样的念想,跪服于皇权之下了?”谢昭宁讥讽轻轻笑一声,嗓音里蕴着刻骨的倾颓与绝望,带出隐隐约约似悲鸣般的泣音,质疑道,“二哥,战战兢兢、浑浑噩噩、苟延残喘得活着,真的还是活着吗?这话我已第三次问你,不会再有下一次,你今日想好再答我。”
他那状态只不大对,比起前月夜里的挣扎与怨怼,如今温润闲雅的外衣下,像是有甚么东西已然发生了重大变化。
连璋心惊肉跳上下打量了他一打量,骇然于他不同往日的语气,越发蹙紧了剑眉:“你到底想说甚么啊?”
“‘父慈子孝,君敬臣忠’,这八字,你我也偏视太久了,只认准了‘子孝’与‘臣忠’,而我们的亲人与枉死的百姓也亦在地下等待太久,他们也该等到一个公允了。”谢昭宁轻抬一双明亮锐利的狭长凤眸,神色坚定从容中,蕴着一抹似曾相识的果决,一字一顿与他说,“而你,亦是元皇后所出之嫡子。”
连璋闻言一怔,霎时了悟他话中隐义,不可置信惊诧道:“你——!”
“你是不敢,还是怕了?可你若怕了,不敢了——便躲远一些,莫要阻拦我。”谢昭宁静静瞧着连璋,却在言语中罕见得咄咄逼人道,“若是陛下不堪为帝,那位储君亦是无德为帝,这其中缘由,我知,你——亦知。”
*****
翌日,连凤举下了早朝便往羽林殿中过去。
谢昭宁倚在榻上正喝药,见连凤举也不着人通传,径直便进了他寝殿,忙起身与他行了礼,又让陈宝拾走药盏出去。
“昨夜太医如何说?”连凤举状似关切一问,抬手叫了起,兀自往榻前坐下去。
“肩上伤处将养两三日便可结痂,”谢昭宁披了外裳搭在肩头,些微整理了仪容,应声答他,“内伤倒也并不十分严重,只莫过于疲累,避免热风与伤寒,休养几日就是了。”
“适才凉州那边传了信儿来,称并无霍长歌一行人踪迹,他们入了右扶风便已如石牛入海,了无踪迹了……”连凤举开门见山便道,意有所指觑着谢昭宁,“你又如何笃定他们此番却是去往凉州?”
“非是笃定,只昨日追去时,那一行人确实走的贯穿右扶风往凉州去的官道,臣便——”谢昭宁闻言局促答他,垂眸轻道,“——便下意识这般认为了。”
此事倒也在情理之中,谢昭宁并不十分惊讶,他已见识过前朝谋划布局的本事,非是一时兴起而为之。
中都禁军右扶风之内既是拦不住他们,出了右扶风到凉州境内,尚还有一段距离足够他们中途换车乔装。
且霍长歌既是自愿与他们同行,那他们隐匿行迹便又会方便许多,更别提原还有霍长歌与其出谋划策,悄无声息拿捏住凉州边城巡防,简直是手到擒来之事。
只这事谢昭宁虽心知肚明,连凤举却不晓得,谢昭宁略一思忖,便恍然大悟,依照连凤举那敏感性子,怕他那未尽之言并非是在疑自己,恐还有另外一层意思在。
谢昭宁些微一怔,忙醒转过来,猜测又道:“依陛下之意,凉州官府与前朝遗族恐已有勾连,方才瞒报其行踪?”
连凤举意味深长朝他轻笑,不答亦不应,只转了话音道:“庆阳郡主为前朝掳掠之事,原也不易声张,如今怕是单靠凉州也并不稳妥,不若你与你二哥去上一趟,只你如今这伤势——”
霍长歌丢失不过一日,眼下原说她乃是送殡当日宫外受了风寒,身子不大妥帖,便留在燕王府中静养,为掩人耳目,连凤举甚至已亲派了太医前去同居府内,方便日常照看,但风寒左右不过半月必会痊愈,余下再用甚么借口搪塞便不好说了。
阖宫上下知情之人虽俱已被禁了言,只到底拖不了许久,宫中人多口杂,真相难免为有心人所打探得知。
连凤举话说一半,恰到好处一顿,却又故意拖长了话音,明摆着留了坑与谢昭宁跳。
谢昭宁便只能道:“谢陛下-体恤,臣并无大碍,郡主原也是在臣手上丢的,臣理应将其寻回,只臣带些禁军卒子便是了,人多未免打草惊蛇,二哥还是留在京中吧,毕竟禁军也不能无人坐镇……”
他虽说与连璋在外仍是一副面和心不和模样,与先前未有明显改变,但毕竟有着元皇后那层渊源在,于连凤举眼中,他二人便仍是可互为对方质子的存在,连凤举此言只是试探,并不会当真着他二人同时离京。
谢昭宁话音未落,连凤举便满意点头“嗯”一声应了,显然来前已是做好筹谋的,只等他往圈中跳过才算完。
“你挑上一队禁军,未免引人注意,贵精不贵多,朕再于虎贲营中调拨几名好手与你同行,此番怕是艰难,你又原是头回出京,”连凤举与他状似关切叮嘱道,“还需谨慎为上。”
“是。”谢昭宁道。
他也的确是想亲自去上一趟凉州的,前朝不是省油的灯,连珣背后的姚家势力更是盘根错节、深不可测,他便是晓得霍长歌那身本事,亦不能安心落意。
他唯恐霍长歌独自赴险与之和谈,并不能全然取得令三方皆为满意的结果。
况且霍长歌向来心思深沉又思虑周全,她既连后事遗书皆已备下,便也是做好了不能全身而退的准备。
到头来,她也不过一个赌徒、一个骗子,谢昭宁狠狠默斥了她又喟叹,她得活着,必须活着,才能履行诺言——携他同归北地去。
第56章 抉择
次日, 谢昭宁卯时便起身,着陈宝与他打着包袱,正收拾几件箭袖劲装, 他自个儿却站在屋中墙角处倏得发怔。
那墙角垂放着一只插着几支赤木长箭的牛皮箭囊,他随手取出一支长箭平端眼前, 那箭原是他亲手所制, 连夜赶工, 约十二支,特地调了赤色的漆油过一遍,箭尖寻了上好的精钢,尾羽亦是搭了醒目的素白。
他还未挑了日子将其送去与霍长歌,便遇上了这样的事情。
谢昭宁略一思忖,便将那箭并着牛皮箭囊,让陈宝包起来送去永平宫侧殿给苏梅, 又着她与霍长歌挑上两件换洗衣裳。
陈宝应声出门, 谢昭宁便趁四下无人,又去书案下翻出一只巴掌大的雕漆木匣来。
那匣子做工精巧, 匣面上刻火舞群山, 原是难得一见的雕面, 瞧着便稀罕,入手颇有分量, 原也是让陈宝于库里找过许久才寻到的。
谢昭宁两手捧着, 仔细揭开那匣盖, 便见里面正躺着霍长歌大年夜里送他的那个针法蹩脚的“大扑棱蛾子”云鹤香囊。
谢昭宁两指夹着那香囊正将其小心取出,那香囊里的香籽便又“扑簌簌”不住往下掉, “滴滴答答”接连砸在那匣底之中,响声清脆悦耳, 似一首轻快动人的歌。
谢昭宁忍不住闷声轻笑,只拎着那香囊待其里面香籽漏尽了,才长指挑开胸前衣裳,将那香囊贴着中衣塞进胸口的位置,与他胸前的桂花香囊、小兔香囊挤挤攘攘并排贴靠着。
片刻后,陈宝自苏梅处回转,正在殿前遇见连璋巡防归来。
连璋手上分抱两个朴素木匣,一长一短,招呼也不打,当着陈宝的面径直入了谢昭宁寝殿之中,将那俩木匣小心放在桌面上,方才抬眸沉声道:“东西我已照你吩咐悄悄取了出来,陛下将其束之高阁许久,一时三刻确实难以察觉。你伤势如何?今日便要动身了么?”
“嗯,多谢。”谢昭宁自书架前转身,着一身薄兰长衫,平和笑着回他,“早日动身,路上我行慢些便是。”
谢昭宁说着往桌前走过去,眼神缅怀留恋地望着那狭长木匣,那匣子外观古朴,檀木所制,只那么静静躺在桌上,便似缭绕着若有似无的哀伤。
谢昭宁将那匣子打开,里面原躺着一把剑,剑鞘通体银白,镂空处嵌有翡翠明珠,颇显富丽堂皇,却是只有三尺长短。
“小舅,”谢昭宁将那剑自匣中取出,指尖珍惜得不住抚摸着剑鞘之上的玉石,轻声呢喃道,“您在天有灵,保佑昭儿此行顺遂、心愿得偿……”
连璋闻他所言周身一震,凝着那剑,不动声色间又红了眼眶。
那剑原是昔日武英王手中一对子母剑中的子剑,只那母剑陪他自江南至塞北,硝烟中十载来回,未曾断在敌人刀下,却是折在了突围囚禁前朝那佛寺前的禁军阵中。
何其讽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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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时,天已大亮,朝日东升,万里碧空如洗,是个宜出行的好天气。
谢昭宁领过符节、名册,别晋帝连凤举,携剑出了宫门,却是以暗自视察官家马场、重新调配军马为由,往凉州一行。
他随军挑出一伍人手,连凤举又从虎贲营中调了一伍与他,众人牵马等在宫外官道,见他单骑纵马而来,与他拱手折腰一拜,旋即随他上马,扬鞭驶出城去。
马蹄声响杂沓,似于晨曦之中,敲响了一首战歌。
谢昭宁控马前行一段路程,余光一瞥,突然勒马,便见连璋骑马竟等在城门下,眺望着他一瞬不瞬,还是忍不住来送了他。
“二哥——”谢昭宁驱马过去,抬着一双凤眸静静瞧着他,避开众人与他低声道,“你是终于想通了,要来劝阻我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