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辈子依旧会重复这般么?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她呢喃着说。
晚饭是谢峦枝陪着石娘子一起用的,她让厨房准备了一桌精致的饭菜摆在了隔壁晓春院,也就是石娘子暂居之处。
石娘子已经在婢女的服侍下梳洗过换了一身新衣裳,如同寻常的高门贵妇一般打扮,越发衬托出她品格不俗。
谢峦枝暗道:这便是曾经名动京城的刘家小姐,人人称赞的先皇后啊,的确不凡。
“娘娘,有我陪着你,你先在这里住下来,后面的事慢慢再说好不好?”
石娘子闻言点点头,笑着看她,“不要叫我娘娘,不是说了么,叫我母妃就可。”
谢峦枝面色泛红,这样一副对待儿媳的姿态实在有些让她招架不住,只能硬着头皮小声喊了一句:“母妃。”
她连忙起身舀汤,借此掩盖浑身的不自在。
石娘子接过汤,用勺子浅浅抿了一口,“味道不错。”
谢峦枝暗松口气,说到:“这道冷水羊肉汤是陛下特意吩咐的,说从前你就喜欢,他一直记着。”
石娘子目光动容,望着手里的汤碗,“炯儿还记得呀,是的,那时候我最喜欢的便是这道汤,祁王府所在的地方特产一种小羊,肉质鲜美,还很温补,那时候我身体不好,又不耐烦吃药,便用了食补的办法,几乎每三天便会让厨房做一次。”
“对了,你同我说说之前的事情吧。”石娘子说,“你怎么会进宫,又怎么会到炯儿身边,还有这些年你们是如何生活的,可以都说给我听听么?我不在的这些年,发生的事情我都想知道,你愿意说说么?”
谢峦枝说:“如果娘娘想听,我当然愿意。”
她从自己离家入京开始讲起,想到什么便说什么,为了尽量不让她伤心,说的过程中尽量避重就轻,捡一些有意思的事情说。
尽管如此,石娘子依旧用帕子擦了擦眼角,她不是没有见识的女人,自己儿子在明泽堂那种地方煎熬了三年,深宫四面楚歌,日子该是如何艰难她不用细想也能明白了。
她也不由暗自庆幸,幸亏有阿峦这样机灵能干的孩子陪伴着,又是他喜欢的女孩,炯儿的日子才不那么难熬了,不然该有多么清冷凄苦啊。
谢峦枝挑挑拣拣,说了有快一个时辰,石娘子始终听得很专注。
后来又说到了出宫建府的时候,“......陛下就命我打理内院,恰好路过母妃的香铺的时候我正在挑选熏香,阴差阳错就对上了,我带回去的熏香陛下都很喜欢,现在才知道原来就是母妃的作品,怪不得。”
“我没有用以前的用过的香方,怕被炯儿察觉,因此心中还有些没有底,万一后来做的这些炯儿都不喜欢,这样看母子天性这种东西终究是一直在的。”
石娘子打量着她,笑意不减,“就像你。”
“我?”谢峦枝不解。
却听得石娘子说:“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虽然是想找机会打探炯儿的消息,但也是真心与你投缘,心中喜欢,却没想到你和炯儿竟然还有这样一段缘分,炯儿的眼光倒与我相类。”
她又道:“他从心高气傲,我还以为这辈子都不会开窍,却没想到他会对一个女孩子动这般深的心思,最开始发现的时候我还吓一跳,当时你睡着了,他来香铺找你,结果看你看痴了,伸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就想碰你,我那时候就知道,炯儿他心悦你。”
谢峦枝羞窘的手脚都不知该如何安放了,讷讷不语。
“不过——”石娘子温声问,“你能和我说一说,你对炯儿是什么想法么?我知道,你并不像炯儿喜欢你那样喜欢他,不然之前也不会偷偷溜走对不对?”
谢峦枝诧异地抬头看向她。
石娘子的目光很温和,并没有任何怪罪的意思,这让谢峦枝忍不住放松许多。
石娘子又道:“我的儿子我了解,他没办法做大多数女子喜欢的那种温柔体贴的情郎,他从小就是这样,我知道,他还用一些手段逼迫你了,若他不是皇帝,你大概不会如此轻易顺从他。”
谢峦枝真的意外了,她不知道石娘子说这些话的用意何在,每句话石娘子都说在了她的心头所想,可是她又没办法附和,对着人家的亲身母亲,这话让她该如何说呢?
她只得道:“母妃,你多想了。”
石娘子轻笑一声:“你不必在意,我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我想——你在炯儿身边这么多年了,你对他不可能一丝一毫感情都没有。”
“人的感情是一件很玄妙的事情,有时候爱憎只在一线之间,人非草木,你们之间有这么多年的相伴,岂会无情。”
“也许你对他更多是相伴之情,也许你对他的情意还很浅,但你至少不厌恶他不仇恨他,对么?”
石娘子恳切地看着谢峦枝,等待着她的答案。
谢峦枝最终还是点了下头,“母妃,我不会厌恶仇恨陛下,你也说了,人非草木岂能无情,而即便是草木——”
她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出神道:“日日夜夜相对十数年,也会多流一两颗露水的。”
石娘子暗松一口气,她没有深究谢峦枝所说的十数年是怎么回事,她以一种郑重的语气对谢峦枝说:“阿峦,既然封后的旨意已下,你和炯儿的婚事就已经定下无从更改了,作为你们的母妃,我希望你们二人能圆满,不要把时光耗费在相互怨恨之中。”
她牵了谢峦枝的手放在自己手中,“当了皇帝的都是孤家寡人,可是我不忍心自己儿子也困锁深宫寂寥一生,我希望炯儿之后能够活得开心一些,或许是我贪心吧,我希望他坐拥江山的同时,身边也有他心爱的人陪伴。”
她抚摸着谢峦枝的手说:“我想替自己的儿子请求你,试着多喜欢他一些好么?或许你会发现他比你以为的还要在乎你,喜欢他也并非一件难事。”
她微顿,“就像我。”
一开始不过是利用,她以为自己永远也不会动摇的,可是这么多年下来,那个人终究还是留下了一道影子。
第91章 离去与婚礼
谢峦枝怀疑自己听错了, 她的神情有一瞬的僵硬,“母妃的意思是——”
石娘子坦然道:“你没有听错,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
谢峦枝想起曾经在香铺偶尔看到过的那个高大沉默的男人, 小心翼翼问到:“是香铺里的那一个么?他是母妃现在的......”她不知该如何拿捏分寸,想了想还是用了“夫君”这个词。
“我们没成婚。”石娘子说,“我不会再成婚了,他也清楚。”
他们二人都是本不应再存活再这世上的, 他希望她能陪他,她便守诺陪着, 如此就够了。
谢峦枝问:“陛下他知道么?”
石娘子说:“我还没告诉他,但那个孩子肯定会见他, 到时候自然就都知道了, 他刚才已经起疑了, 忍着没敢问我, 我看出来了。”
朱炯不是傻子, 一个武功高强的男人跟在他母亲身边听她支使,若说其中没有一些心思他是不信的,但这种事一来做儿子的不好开口挑破, 二来怕伤了母亲的颜面, 所以当时虽然觉得微妙却并没有问出口。
人在他的手上, 他可以先看一看弄清楚了是怎么回事再论。
石娘子对谢峦枝说:“我同你说这件事也是希望你能帮我,如果炯儿真要对他下手......你是否能从旁劝说一二?”
她的声音恳切, 听着不急不缓,没有任何催促逼迫之意,“这件事或许对你有些为难, 但炯儿身边能说上话的我思来想去也只有你了,若到关键时刻, 哪怕是能劝炯儿消消火过一段日子再发落也是好的。”
轻叹一声,石娘子说:“他本不会被抓的,是因为我的要求他才会犯险,他分明可以拒绝我的。”
石娘子一直以来在谢峦枝心中都是清淡出尘的印象,所有的情绪都是内敛的克制的,如今见到她眼中的愧疚,便知道她就算没有爱上那个男人,也必定是上了一分心的。
不过谢峦枝觉得石娘子的担忧有些太过了,她宽慰道:“母妃,你的意思我明白,陛下一时难以接受是正常的,但看在你的面子上他也不会如何的。”
石娘子眉头微蹙,含着一分浅浅的忧愁,“这其中有些复杂,他——”
……
那些山匪们今天又干了一票大的,兴致高昂,一边喝酒一边庆祝,还把山寨里的女人们都叫了过来寻欢作乐。
祁王妃躺在地上,绝望地望着屋顶,然后她看到一个男人从门外走了进来,视线和她对上一瞬,似有些波澜,但也仅是一瞬便移开了,冷淡地看着屋内群魔乱舞的场面。
有人喊,“老七来啦?”
原来他就是那个老七,祁王妃想。
她听过旁人议论,说山寨里面老七的功夫最好,家里人被仇家杀光了,他又把仇人家杀光了,不知怎的前两年来了山上,不过平常不怎么见得到他人,其他山匪都眼红他功夫好,但又笑话他不会来事,不合群。
老七把一个人头放在首领的桌上,“人在这里了。”
首领哈哈大笑,“就知道老七一出马,什么威震天都是个屁。”他满脸堆笑,“老七啊,辛苦了,留下来一起快活!”
老七淡淡地说:“不必了,我先走了。”
路过角落,他脚步微顿。
待他走后有人爆发大笑,“大哥,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一直这怂样!”
“我看他根本不行!不是说有功夫得变成女人才能练么?哈哈哈——”
从这以后,祁王妃又遇见了老七两三次,虽然他面无表情地离开,但她总觉得他在看自己。
她总觉得自己似乎快要挺不下去了,或许这个人……可以试试看。
她寻机会拦住了他的去路,“求你帮我一件事。”
男人打量她一眼,“好。”
“你不问我什么事么?”
“什么事?”
祁王妃沉默片刻,轻声说:“我儿子被抓做了苦力,请你替我传个话,告诉他我已经死了,让他自己想办法离开。”
“好。”他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竟然答应了下来。
三天后,他告诉她:“已经逃走了,不过中了一箭。”
她面色一白,良久,她闭了闭眼,“剩下的便由天定吧……”
她抬手解衣裳,男人却冷淡地移开了眼,“不必了。”
“这不是你要的回报么?”
男子深深看她一眼,没有说话便走了。
祁王妃迷茫了一瞬,转而便丢开了,她疲惫地想,反正自己要死了,管不了那么多了,
第二天深夜,在大当家和二当家喝得烂醉如泥的时候,她从地上爬了起来,捡起角落的烛台扔到帘子上,又从地上捡起拨烛芯的细棍,走到他们二人身边,对准眼睛狠狠扎下又抬起,毫不迟疑的四下,精准无比,像是练习了无数遍一般。
凄厉的惨叫声响起,二人发狂一般跳起,却因为看不见跌成一团,像困兽一般把屋内的东西撞得七零八落,她退到一个角落,冷眼看着。
火已经烧起来了,外头能听到喧闹的呼喊声。
她不为所动,就这样直直地站着,看着二人撞上了滚烫的火苗,一边凄惨地哀嚎一边胡乱冲撞着想要在灼热的火海中寻到一个出口。
老七破窗跳了进来,看清屋内的景象,他扭头看到了角落里的女子,她直直地站着,火光映衬着她光洁动人却冷漠的面庞,摄人心魄。
他一直冷漠的表情终于第一次出现了裂缝。
他走到她面前,一声不吭将她扛了起来,完全没有看地上挣扎的二人。
“老七,你在做什么?”
“他们要跑!他们杀了大哥!”
“都给我追!”
“拿箭来!弓箭在哪里?”
他背着她狂奔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树林里,身后火势蔓延,越来越大,几乎烧亮了半片天空。
她问:“你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