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蛛丝马迹间,洛芙叶很轻易便能肯定,将她带到这个世界的那股力量,肯定有着自己的目的。
如果对方有着思维存在,那是否可以进行沟通呢?
洛芙叶不想死,哪怕已经死过一次了,她还是想努力地争取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所以如果推动一切的这位“存在”确实可以沟通,洛芙叶想试着与祂交流,试着争取仍然活下去的机会,哪怕现如今的一切,系统、身份、财富,全都被拿走,她也想以一个正常的、健康的人的身份活下去。
这就是人类求生的本能了。
洛芙叶不带笑意地勾了勾嘴角,她的视线看向远方,望着那熟悉的、如同火间炼狱般的场景,心中一片平静。
现在只用静静等待,就能知道这发生的一切的缘由……以及她最终的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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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郎君,关了铺子之后请到早茶楼与众人一聚。”
冷一心中有了数,应下穆禅的邀请,傍晚间踏着细雪进了早茶楼。
楼中大半的灯熄了,只留一层大厅几盏,众人沉默坐在零落的灯光下,侧头望去是环形的、无人的昏暗,仿佛身处无法攀登深渊之地。
冷一无言地在稍远离众人的角落坐下,沉默片刻,坐在门口杜鄂去关了门,吱呀一声响,风雪被关在宽大的门板之外,撞击在门上偶尔发出噼啪声响,显得大厅之中越发安静。
“今日请诸位前来所为何事,想来大家心中已有猜测,我便开门见山了。”皇帝罗启文坐在主位,待众人都坐定,开口说道。
无人表达疑问,冷一也是如此。
能让大厅之中这些毫不相关的人坐在一起的人,也只有神女罢了。
冷一垂下眼睛,身形好像都融入到了暗淡的背景中。
仿佛细线缠绕在心脏,一点一点收紧的细密痛意,肋间鼓胀又酸涩的陌生感觉依旧存在,如虫蚁啃咬,甚至比那已经习惯了的内力运行的痛楚还要令人感到折磨。
“神女或许已经知道了一切真相,”罗启文环视众人,眼神在看不清表情的冷一身上停顿片刻,继续道,“知道她错误地来到大雍这个真相。”
“厅中诸位是整个大雍中与神女最为亲近的人,如今神女知晓真相,诸位觉得应当如何?”
又是一阵沉默,大家都明白罗启文的意思。
是要拼着神女心软慈悲,可怜一些努力将神女留下?
还是摊开讲明一切,包括他们早已知晓神女要去的不是大雍,之后任由神女做出决定?
罗启文将众人聚在一起“开会”,其实很有必要。
如今江湖朝廷的关系因为神女的存在处于一个非常微妙的状态,各大门派有了行动,最近更是出了那事,江湖间沸沸扬扬,若神女此时一走了之,已经变化的时局便再也回不到原来的状态了。
可在座大家的想法不一定相同,若一部分人选择隐瞒留下神女,一部分人想要告知神女真相,那在江湖还未动荡之前,他们自己人便要因为想法不同打起来了。
就像罗启文说的那样,他们这群人是和神女关系最亲近,也是最可能影响神女想法、影响大雍未来的人,做事一定要慎之又慎,绝对不能内部先乱。
“冷一,那天究竟发生了什么?!”叶莲俏丽的脸庞如同结了一层冰,她眼神锐利,率先咄咄逼人地问道。
感受着众人看过来的眼神,冷一只是静静摇了摇头:“前面发生的一切我已经说过了……后来我在学校处理事情,阿洛自己一人离开。”
“你为什么不跟着!”叶莲语气又恨又怨,原本总是含情脉脉的眼眸中是带了狠的水意,她死死抓着座椅把手,眼眶通红,满是愤恨,看起来简直像是将冷一当成了仇人,“你为什么不送她回去!若你送她,又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叶伶首!”罗启文沉声打断,见叶莲沉默下来,这才缓和了语气,叹息道,“这时怪不得冷郎君,虽不知神女是如何知晓一切的,但那是神女……”
是啊,那是神女,她自有千百种法子去知晓她想了解的东西,她的心事想法,凡人又怎么能私自忖度?
能影响神女的事情发展,又如何能被一个凡人改变?
哪怕冷一就跟在洛芙叶身边,也无法改变什么。
叶莲愣愣坐在靠背椅中,死死捏着座椅把手的指头已经没了知觉,听闻对方说话,眼神也没有落在罗启文身上,而是逃避现实般落在前方的砖缝处,空茫地望着不语。
罗启文说的这些,叶莲又怎么不明白?
但她没办法留下神女,没办法握住什么来取得安全感,于是只能去迁怒冷一,去恨他,去用言语刺痛他,才能以此得到一些平静,哪怕知晓冷一其实没有做错什么。
冷一漠然不语,依旧垂着眼。
肋骨下方又密密麻麻地传来了虫蚁噬咬般的酸涩苦痛,他呆坐着,心中折磨并不比叶莲轻上多少。
甚至被叶莲这样刺痛,他在苦水硫酸里浸泡的灵魂,才能惶然地找到一些倾泻情绪的出口。
他为什么不去送送她,为什么偏偏就在那天晚上,任由她一个人回庄园?
冷一已经无数次这样问自己。
阿洛对他骤然变化的态度固然让他痛苦,但匆匆几次,他见到了阿洛脸上的疲惫,看到了阿洛眼神里的悲伤,他不知那是为何,茫然无措,不知如何替她抹去,甚至不再允许被靠近。
一切好像回到了原点,冷一曾经感受到的、两颗心逐渐贴近的甜蜜,就这样荡然无存。
他们关系的开始,是阿洛的意愿,他们关系如何结束,也不是他能决定的,冷一很清楚这个事实。
可如果知道今天会如此,那天他一定会送她回庄园,会片刻不停地跟着她,哪怕她叫他走,伸手打他,像从前那样“惩罚”他,将他的指节咬得全是齿痕,他也想守着她,替她抵挡那些已经发生的、会让她感觉痛苦的事情。
自我责难化作藤条,不断鞭笞着他赤/裸的内心,可冷一看起来依旧冷硬如冰雪,甚至气质更加空茫虚无,如寒冬中的白雾深林。
“我不要阿叶走。”
或许是大厅中冷肃的气氛终于让叶莲冷静了下来,她眼神空空地望了一会儿地砖,眼中逐渐有了神采,坚定地说道:“阿叶性格温柔,对亲近的人极其容易心软,我们可怜地去恳求她,她一定会犹豫,只要我们努努力,将她留下也不是没有可能。”
她顿了顿,语气不再那么偏执,眼神停留在沉默不语的丽娘和坐立不安的燕娘身上,语气诱惑道:“神仙寿命千万年,我们只是将阿叶留下……几十年而已……我们替她找来她喜爱的一切,让她快乐开心,如此一来,留在人间和回到仙界又有什么不同呢?”
叶莲知晓洛芙叶对女子更为宽容,丽娘与洛芙叶早就认识,关系莫逆,燕娘年纪幼小、性格柔软、身世怜弱,洛芙叶对她爱护心软……只要将她们二人争取过来,自己的想法就很可能实现。
丽娘却只是看了一眼同样看过去的罗启文,不言不语,似有所想。
叶莲也不再劝说,而是又转向冷一,态度平和,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冷郎君,你与阿叶感情甚笃、如胶似漆,若是阿叶离开大雍回去仙界……看最近情况,显然是不能带着你一起走的。”
她放缓了语调,仿佛想勾起人心中贪欲的恶鬼,诱惑道:“可若是阿叶不走……那你便能与她长久在一起了。”
长长久久……多么让人心驰神往的词汇。
冷一不自觉抬起眼,叶莲期盼地看着他,脸颊带着病态而亢奋的红晕,急切地好像要替他张嘴答应一般。
但是……
但是——
“不。”
众人各种意味的凝视中,冷一轻轻地、却也无比坚定地摇头拒绝。
“冷一!”
“啪”的一声,瞬间拍案而起,叶莲又惊又怒,若不是身旁穆禅出手迅捷,瞬间按住了她,她怕是要用内力一掌拍在冷一身上。
“我心悦她。”
冷一坐在暗处,气质依旧显得空寂而冷肃,连声音都是低沉中带着喑哑的。
可这句话他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出来,语气甜蜜中带着酸涩,其中的情谊谁都能听懂。
“她是天上的神女,”冷一平静地说着,那流露出来的情感,也如初阳中的朝露,无声消失,隐藏在无法看到的空气里,“若在天上神国,她餐葩饮露、逍遥快活,住的是仙山琼阁、瑶台银阙。”
“可人间有什么?”
冷一平静却也锐利的眼神第一次与叶莲对视,叶莲却感觉这言语如同蘸着毒药的荆条,狠狠鞭笞在她的身上。
叶莲倔强地与他对视。
“我们未曾体验过、未曾感受过的最好的事物,只是仙界中她能够带到凡间的一部分,不论凡人再如何讨好,凡间又怎能比得上仙界。”
“她本就该超尘拔俗,不染尘埃,”冷一眼神落在远处,显得有些深邃,平静却也认真,“她本就该过那样的日子,我心悦她又如何?我一介凡人,低贱之躯,既无法让凡间变得和仙界一样,使她脚不染尘,就从未想过让她走入凡尘。”
爱是付出所有,仍常觉亏欠。
冷一付出所有,也无法让洛芙叶过上她曾经的生活,便从未想过将她留在身边。
冷一从未觉得自己一颗心有多珍贵,从未觉得他的爱比得上神女理应过着的那种生活,更从未想过将自己的情感化作压力施加在所爱之人的身上。
洛芙叶若是想要,他便捧出一颗心递到她手上;洛芙叶若不想要,他便捧着这颗心,等她、看她、平静耐心地在心里默默念着她,沉默地恋慕着她。
她是神女,冷一唯祈愿她永远高高在上,永远骄傲飞扬,祈愿她永远被人所爱,永远快乐无忧。
如此而已。
大厅中,众人看着冷、叶两人对话,心绪万千却也讷讷无言。
“你就不想留在她身边吗?!”叶莲表情中的亢奋和热烈退去了,她终于袒露出惶然的情绪来,就像贪婪地、想要把所爱之物紧紧抓住的孩子,依旧不肯死心,“你不想把她留下,永远和她幸福地生活吗?”
叶莲……也只是可怜人罢了。
丽娘终于看不下去了,温柔而坚定地开口。
“阿莲,冷静一点。”
叶莲缓缓望向她,对上她的眸子,再也说不出话来,沉默着,她嘴唇颤抖,眼睛再一次染上了水意。
她站在众人之间,只有她站着,倔强而孤独。
叶莲这一生得到的东西太少太少。
她是女伎,是曾经花魁,供人取乐;是伶首,是翠玉宫之首,正邪之间……有人爱她、宠她、敬她,但那些从来不是对着叶莲,而是对着她的威势、样貌、财富、势力。
如果说每个人天生又一次机会,被人无条件地爱着,那叶莲被父母卖到妓院的时候,这个机会便已经失效了。
可洛芙叶,是她的第二次机会。
洛芙叶“爱”着她,作为一个朋友。
她平等地看待她,好像她们的灵魂毫无区别;她也平等地爱着她,没有那些附加的条件,哪怕她不是伶首,没有这么美丽,她依旧是“叶莲”的朋友,会听她的烦恼、与她一起欢笑的友人。
多么稀奇!
神女,竟将凡间的女妓当做了平等的友人。
叶莲新奇又跃跃欲试地沉溺其中。
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一无所有的乞丐,走在空无一物的平原,处于饿死的边缘。
可突然有一盘吃完就能重新填满的糕点出现在她面前,她尝到了糕点的味道和饱腹的幸福,便只想把这盘糕点死死抱在怀里,贪婪地保护起来,以免自己失去。
“叶伶首,冷静一点,”罗启文终于开口了,他看着这与自己所想完全不同的、称得上闹剧的场面,思绪依旧清晰。
顿了顿,罗启文沉声道:“如此也不必多言了,选一还是选二,尽力将神女留下……还是告知神女一切,哪怕她可能选择离开?”
无声的大厅似有骚动,众人或是焦虑思索,或是已有决断,直到丽娘第一个站起,坐在了冷一旁边,这场“会议”终于要到有一个结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