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舞一再强调她不恨任何人,要他也放过自己。他也曾叩问自己的灵魂,如果非得选择原谅,他会原谅谁呢?
他想了很久,久到答案已经在脑海里上演了千万遍,但他不能违心地说是自己。
他日渐明白原谅别人是很容易的,原谅自己却是千般拉扯都不能如愿的。
如果自己遵守承诺,早点回去看妹妹,是不是一切都将不同呢?
小舞将拥有无限大的世界,处处都可去,时时都自由。他宁愿在异国街头中与她擦肩而过,也不愿意在坪山别苑看她独自垂泪。
他将手从小舞的脸渐渐移到她的左腿上,他试图通过抚摸她的下肢来感知她曾历经的伤痛,他内心霎时间乌云密布,狂风大作,像是要下起暴雨来。
他的手有些发抖,颤颤巍巍地掀开小舞的袜子,看见了她左脚遍布着狭长的疤痕,它们像无数根细线一样胡乱地纠缠在一起,将不堪回首的过去绕成了一个死结。
10年前的小舞经过复健,虽大有好转,但由于左腿使不上力,行走基本全靠右腿支撑,所以有着很明显的跛足。
小舞只是在刚知道自己左腿无法恢复后,闹了一下脾气,便平静了下来,人也显得越发沉默。在病床上躺了半个月后来,她开始练习用拐杖行走,仿佛真把自己当成了一个瘸子。
林凤梧万分痛恨起这根拐杖来,它虽能让小舞的步伐更稳健些但也使她和正常人泾渭分明起来,它将自己和小舞划分成了两个阵营。
她在这头,而他在那头,两人中间无形中横亘着无数的大江大河。他尝试游过这些湍急的水流,但一波波的浪潮翻涌,淹没得使他喘不过气来,让他几欲窒息,差点溺毙在其中。
如果不是让他无意中碰见小舞找别的腿疾者讨教经验的话,那根拐杖的寿命会再长些的。他发觉自己再也无法忍受小舞将自己真正地视作一个跛子,罕见地对着小舞发了脾气。
他当着小舞的面,无视她诧异的目光,将那根可恨的拐杖丢进了垃圾桶,这是他早就为它设想过的结局,只不过来得太晚了些。
小舞明显被他粗鲁的行为吓住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得愣在那。扔完后,他就为自己的冲动感到后悔了,心想自己为难她干嘛呢?她原本顺遂的人生遇到如此的变故,已经措手不及,自己作为她唯一的亲人难道还要再添一把火吗?
他原本生气地双手叉着腰,想通后愧疚地再也无法直视她,将双手放下来背过身去。在他想着如何向她道歉时,小舞却在他身后用坚定的语气向他保证她会丢掉拐杖,像正常人一样行走。
他回过头来,忙想解释自己不是这个意思。小舞却摆了摆手,表示自己了解了,让他不必说话,然后艰难地用单脚蹦着向病房去了。他已经顾不上自己想说什么,将她横抱了起来。
这是小舞出事后,自己第二次抱她。第一次是抱她去到医院,这中间隔了将近一年半的时间,他肉眼可见她体重的变化,但没想到她竟是如此得瘦骨嶙峋。
她过早地脱去了婴儿肥,他能清晰地感知到她后背骨头的分布,它们的框架似乎都缩水了些。
事实证明,小舞比林凤梧守信得多。在医生的指导下,她不分白天黑夜地日复一日努力着,竟真的让她成功做到了。
她可以在没有拐杖等工具的辅助下,同正常人一样走路,一点也看不出跛脚的痕迹,只是不能坚持很长时间。若走久了,便大汗淋漓,左腿疼痛不止,有好多次左脚都肿胀得如馒头一样。
林凤梧低下头来帮她贴膏药,心疼不已地在她面前流下泪来,一个劲地为自己的自私向她道歉,并承诺可以永远背她。
小舞却对他的泪水视而不见,只是淡淡地说,这是我的苦海,你已经在岸上,何苦与我共沉沦呢?
林凤梧对她说出如此不合年龄的话语感到诧异,近来,她大多数时间都用来看书,常常缄默,一旦开口就语出惊人,有着超出她年纪的成熟。
她的外表虽然还未完全摆脱稚气,但是心里却像住了一个饱经风霜的老人一般,说出的话细品起来总是多少暗含悲伤。
回想起来,自己作为哥哥不但不能为她抚平伤痛,却常常要她满足自己对她无理的期待,明里暗里地给她施加压力,自己真是失败透顶。
林凤梧伤心得又要落下泪来,只好偏过头去,缓慢地站起身来,细细端详起小舞的卧室。房间约莫只有10个平方,在这栋房子中算是面积最小的。
卧室里除了一张木质床和一个黄色沙发外,便再也找不出什么了,极简得不像一个女孩的房间。
当时之所以买下这栋房子,是因为它位于郊区,在远离了城市喧嚣的同时,又有秀丽的风景,用来给小舞养病再好不过。
因为这栋房子位于坪山,所以小舞给它起名“坪山别苑”,林凤梧请了熟识的书法家写了一块牌匾挂在院墙上。
事实证明,买下它是极其正确的决定,他和小舞在这里共度了许多美好时光。他们会在影音室里共赏一部电影,在玩具房里同拼一幅拼图,在梧桐树下亲密地荡秋千………
坪山别苑不算地下室总共有三层,除去客厅、厨房和洗手间外原先一共有9个房间,一层各三个房间。为了小舞上下楼方便,加装了电梯。
当他把房间的选择权交到小舞手上时,小舞却选择了一楼靠近墙角的,相对逼仄的,也就是最小的房间作为卧室。
然后将其他两个大房间隔断成四个小房间,两个做了玩具房,还有两个分别做了书房和衣帽间。
林凤梧当时对小舞的安排觉得出乎意料,现在又觉得情理之中。
那段不愉快的经历使她的想法与同龄人与众不同,他一开始因为她的天马行空而觉得困扰,曾想过干涉她,让她回归正轨。
可后来想来却发现自己大错特错,自己竟然想要用世俗的框架捆绑她,这是万万不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