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呸呸呸!什么死期!不吉利!」秀英翻了个大白眼:「你啊!就是不听人家说话!你哪是什么么儿?」
周耕仁有些来气:「我哪不是么儿?我是周家的人,难道不知道自己的排行?」
「呸!听我说啊!你这个憨呆!」秀英诚实地把拿回来的佛牌重新塞进自己胸前的口袋里,又插着腰道:「你家那个老三早在两纪年前的时候就被吃了!」
「我……」周耕仁反射性地想要辩驳,却忽地回过神来问:「我家的老三?」
「你这个人听话都听一半的,还喜欢打岔!」秀英气得又说了他一句,才道:「刚才故事都给你听完了,你那猪脑袋是不会算算时间吗?两纪年一回兽仙节,从你阿公那时候开始算起早就过了两次了,这次是第三次、怎么可能是你?想想也知道是你那个小姪子!」
周耕仁勉强自己冷静想了想,知道秀英所言有理,又问:「我家那老三是怎么回事?」
「我哪知道那时候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不回去问问你家阿兄?」
「他不给我问啊。」早上还是这个原因吵架的。
不过仔细想想,他那个做老爸的心情不好,儿子都要被吃了,不给人问好像也有道理。
秀英显然也想到这点,只道:「我前头那个夭寿骨也没说这个,只说你的下头还有一个小弟,好像是养到大一些了才被带去山上,事情怎么样我是不知道,只知道你老母后来就发疯了,有时候念的是你、有时候念的是你家老三。」
一个孩子都辛辛苦苦拉拔大了才被以这么荒唐邪恶的理由给一头畜牲吃掉,做母亲的能不疯吗?
周耕仁有些气愤:「其他人就没想过要杀了那畜牲吗?」
他虽然没有儿子,却也觉得若是自己,寧愿放把火烧了山头也不愿让畜牲吃了自己的儿子!
虽说生死天注定,但也不是这个注定法!
「怎么没有?你阿爸就做过,但是……没做成。」所以才让周耕仁那没有缘分的小弟给兽仙吃掉。
「怎么回事?这事你知道?」
「哪能不知道?也就是你回来天云镇前几年的事,我前头那夭寿骨说了,你阿爸是真的敢。」那时候秀英还没被赎回天云镇,所有有关天云镇的大小事都还是从她那喜欢听间话的酒鬼前夫口中听说的:「你阿爸花了大价钱请了一堆其他村子里的猎人,都是拿长管的,带了一堆不怕死的、也讨厌兽仙的人上山去,说是要把那座山头的畜生通通打死,全部算一算恐怕有好几十人……」
虽然声势浩大,但不用秀英继续说,周耕仁也知道他阿爸恐怕是失败了──甚至连命也没留下来。
「我阿爸就是那时候死的?」周耕仁还记得从前周明雄是与自己说,阿爸是在山上捕猎时受伤后病死的──当时候他也没多想,毕竟人们靠山吃山,天云镇的人若说因捕猎受伤、没挺过去而死亡,好像也不怎么稀奇。
秀英皱了皱眉,带着几分犹疑道:「人家都说你阿爸是天色不好,在山路上踩空摔断了腿给疼死的,但那夭寿骨说才不是这样……」
秀英的前夫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不是正经人,再加上他说人八卦的时候总是喝醉酒的时候,难免会为了表现自己的厉害与无所不知而加油添醋。秀英从前在不正经的地方工作,多少也能分辨些,但对于前夫所说的周耕仁阿爸的死因却也辨别不出真假。
周耕仁哪里不晓得那远近驰名的老醉鬼是什么德行,只拍拍胸脯道:「你跟我说,我自己能想通!」
「呸,你能想通什么?不被绕糊涂就不错了!」秀英送给他一个白眼,一面回忆起这曾令她感到诡异的故事道:「那夭寿骨说你阿爸那趟带人上山,什么都没看到,一群人搜山搜了五天,竟然连隻鸟也没瞧见,那时候你们周家还没有现在这么有钱、请来打猎的人只能都发了工钱让他们回去,最后你阿爸……你阿爸决定把那座山头的树都给砍了,但是……」
周耕仁见秀英停了下来,忍不住催促道:「但是什么?」
「听说你阿爸是被砍死的。」
「你说什么!」
周耕仁吃惊得站了起来,险些撞翻了原本坐着的椅子。「你说的是真的?」
「我哪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是那夭寿骨是这样说的。」秀英这回倒是没有习惯性地骂他大惊小怪,而是皱着眉头好一会儿后才道:「那夭寿骨也没说得很清楚,只说是有人半途中发狂,本来要砍树的斧头就……砍上了你阿爸的背,等到大家背着你阿爸下山的时候人都差不多了,后来也没救回来。」
周耕仁的手指颤了颤:「这跟我阿兄说的不一样……」
秀英说道:「怎么可能一样?大家都不敢说了──那夭寿骨说起这个的时候我还以为他又在说醉话,但这事情也太奇怪了!怎么可能每个人都被封嘴?都被封嘴的话,又怎么传到那个夭寿骨的耳朵里面?」
周耕仁不在乎这当中的猫溺,缓缓拉正了身后的椅子重新坐下来后又问:「我阿爸那时候都被砍死了,那是谁带着我小弟上去?」
老太太早上发疯的时候说是阿叔,又是哪个阿叔?
「一样是你们姓周的。」秀英指了个方向:「那条街走到底再往右拐弯的那个周家,现在也没人了。」
「是那个阿叔啊!」
周耕仁还记得周明雄最讨厌那位族叔,说他忘恩负义、无耻下流,周耕仁那时候才刚回天云镇不久,又有心融入周家,于是周明雄说什么、他就跟着认为什么,甚至还幼稚地偷偷摸到他家那头一回想要看看那「忘恩负义」、「无耻下流」的族叔究竟生得什么模样,却见他穿着破布衣裳、佝僂着背部在家门口挑菜,还顺口问了左邻右舍一嘴他过得如何,知道他妻离子散、孤身一人,穷得响叮噹只剩下一小幢破祖宅的的他身上似乎还有绝症、夜里还常常发疯,便歇了作弄的心思。
「我记得他过身的时候你已经回来了吧?你认识他?」
「不算认识,就是看过他一面。」周耕仁也没心情和秀英说这些,又问:「你说是他拉……拉我阿弟上山的?」
秀英点头:「你阿爸在找人杀兽仙不成后不久就是兽仙节,但也不知道是不是你阿爸那时候惹恼了兽仙,在兽仙节前就有不少镇上的孩子失踪,本来大家也没想多,还是……还是你那阿叔说你阿爸可能得罪了兽仙,才让大家往你家那里聚,把你阿弟从你阿母身边带走。」
周耕仁本来想继续问些什么,却忽地意识不对劲:「但是上一次的兽仙节……我阿弟应该长大了才对?」
他梦中的妇人之所以会发疯,可是因为怀中的婴孩被抢走的。
是婴孩,不是会跑会跳的孩子甚至是少年!
周耕仁不知道自己那没有缘分的幼弟年纪究竟与自己相差多少,但算算他阿母发疯的时间、算算他阿爸死掉的时间,总不会是还在襁褓中的幼儿!
只是藏在心底的恐惧再度扬起时,他忽地又想起老太太素来会哭着婴儿被带走、也会哭着还是少年的「么儿」被带上山的事。老太太本来就疯,还会把几个孩子的名字搞混,也或许他梦中的场景是自己吓自己、又或者是那头畜牲想吓自己的缘故?
「是啊!都大了……」秀英想了想:「大概十来岁?在城里都是能上初中的年纪,但是……唉,咱们天云镇的人都出不去。」
周耕仁一时有些恍惚,不知道该先感叹自己的小弟竟已经懂事了还要糟此劫难,还是该惊愕「天云镇的人都出不去」的这件事。
逝者已矣,周耕仁更关心天云镇的人都出不去是怎么回事。
他刚才在梦魘里可不就是什么都出不去吗?
他分明一直往前跑,景色却一直向后倒退,虽然他这辈子还没搭过火车,但那感觉肯定跟别人说起的火车一样快!
「你不知道?」秀英说起这件事来也是愁眉苦脸:「兽仙那事过后,听说有不少人连祖先留下来的地和房子都不想要了,个个都想往外头搬,但是往外头走的人只要是存心想逃跑的,全都在外头迷路,回得来的也就回来了,回不来的都饿死在离开天云镇外的一公里内──你说邪不邪门?」
「这不是……鬼打墙?」
「难道不是吗?」秀英显然对这件事情也觉得害怕:「我从前是被我阿爸阿母卖去外地的,当时候一心只想赚够钱赎身后回来过日子,或者找个好人家嫁了,所以那时候那个夭寿骨喝了酒后说大话要赎我,我也就答应了他──我想着他是天云镇的人,我还能跟他回天云镇来,这就是回来错了!」
往前的周耕仁若听到这句话,肯定又会与秀英拌嘴说「难道回天云镇和自己遇上了不好吗?」一类的话云云,但这时也着实没心情与秀英打情骂俏,只道:「也难怪,你前头那个夭寿骨成天往外跑,也没饿死在路上。」
「他就是爱玩,在镇上赚够了钱就出去一次花光,根本就没想过要离开天云镇。」
根本没有离开家乡的念头,自也不会被那「无法离开」的诅咒所影响。
周耕仁闻言陷入了沉默。
他觉得自己刚才莫名陷入梦魘也是因为自己想要离开天云镇的缘故──更有可能的是,那些饿死在离开天云镇路上的镇民们恐怕都与他一样,才走出天云镇没多久便在梦魘中惊惧而亡。
他周耕仁作为手足已经被牺牲的「上一代」或许暂且平安无事,只要不妄图「冒犯」兽仙或者离开天云镇就能平安终老,但他阿兄的「下一代」也即将面临兽仙的伤害。
周耕仁想到了周佑安的模样,心里头着实不好受。
并非因为周佑安是周家人、与自己有血脉关係的缘故,而在于周佑安那孩子是自己回天云镇、回到周家以后最亲近的人之一。
周耕仁知道周佑安的梦想,那素来乖巧的孩子希望能出国读洋书、见见更广阔的世界,他那么聪明开朗,也还那么年轻,不像自己已经把大半辈子耗在和家里人赌气上,他──比自己更不该死。
不!没有人该死!──没有人该被那该死的畜牲吃掉!
周耕仁鼓足了劲儿,想要想些什么办法除掉那该死的畜牲,却在好一会儿后又洩了气,良久才道:「秀英,我阿爸都失败了。」
秀英一听这句话就知道他想说些什么,她有些害怕,却又想着若平时最多餿主意的周耕仁能想到些什么方法为民除害也好,只是她也跟着想了又想,最后只能说出丧气话:「你这话也别随便跟人说,我看现在的人迷信兽仙都迷信得过分。」
周耕仁又想起回到天云镇二十多年来听过无数次的「兽仙赦罪」与「兽仙保佑」,原本被恐惧给掩盖了的烦躁这晌又升了起来,却在看见秀英胸口口袋的佛牌轮廓后忽地说道:「秀英!你说说!我们去拜拜怎么样?」
「拜拜?」秀英的脑袋一时没转过弯来,问:「你要改信兽仙了?」
「呸!谁要信那头死畜──兽仙!」周耕仁终究还是没敢光明正大地骂上一句,又佯咳了几声后才道:「我昨天拿的桃木牌子和佛牌啊!你刚才是用这个救我回来的,那不就代表那老庙公和老和尚真有本事?」
「有本事的大概是神明和佛祖吧?」秀英嘀咕了一句,又道:「我倒是想跟你去,但是我这针线很赶的,人家过几天就要,没时间跟你出去。」
周耕仁又站了起来道:「没关係,你在这里乖乖待着,我先去一趟,回来给你带点香火保佑。」说到「香火」二字时还故意捏了秀英的脸一把,让秀英气得拍掉了他的手。
看着周耕仁一下子就振作起来,顶着还有些苍白的脸色走了出门,秀英心里头想着他怎么胆子就这么大?──又或者他们周家的人胆子其实都大,像是周耕仁的阿爸能够找人杀兽仙,周明雄这些年作为天云镇的首富在商场上的大胆也时有耳闻,而虽然周耕仁从小没有养在周家,但究竟也是流着周家的骨血,想来这也是遗传吧?
秀英虽然还有些担心周耕仁的情况,但一眼瞥向桌前还没做完的针黹,想着也是先把手中的工作赶紧做完较实在,便也没馀暇空烦忧。
周耕仁其实也没有像他表面上所表现出来的一般镇定。
在秀英那里虽然他屡屡失态,但更多的还是骨子里在自个儿女人面前得逞强的念头,心里头的害怕与担忧虽则亦有倾泻,更多的却是压在心里头没曾说出。
他舔了舔略微乾燥的双脣,只觉得自己的步伐有千斤重。
他一隻手插着口袋走在路上的模样看起来有些不三不四,也就只有他晓得他插在口袋中的手紧握着昨天老庙公给他的桃木牌子,一面回想着刚才陷入梦魘中的事。
他心有馀悸地看向周边的街道,甚至觉得此时此刻所见的一切并不如方才梦魘当中鲜明,唯一与梦魘中有所差别的大概就是虽则天边有云靄,但整片蓝天清澈透明,看起来鲜活许多。
周耕仁朝天空吐出一口浊气,确认自己应当还在现实而非那该死的梦魘后,又重新加快了自己的脚步往小破庙那里走去。
这会儿,天云镇的庙宇是数十年如一日的平静与冷清。
小童正坐在庙门口跟前的石桌边一面踢着腿一面啃着昨天剩下来的鸡腿,每啃一口鸡腿时不但得嚼上数时下,细细地品味着口中的肉香味,还得吮上几回手指,不放过沾染上手的每一滴油渍。
他年纪与个头都小,却也凭藉着这一根鸡腿配了两大碗白饭和一大盘青菜,同时还在心中细数着昨天周耕仁带来的两隻烧鸡究竟够他们师徒吃几餐?
小庙宇乃至整个小镇都没有城里人才有的冰箱,但他们有井、有躲旧时代警察翻找食物用的地窖,在这还不热的季节里将烧鸡给多放几天也不会腐败。
老庙公在宽阔石桌的另一头拿着一根根削得整齐的树枝推卦,一面口中念念有词,使得才刚来到庙宇门口的周耕仁生生地嚥下自己将要喊出口的招呼。
周耕仁生平第一次那么乖巧,就这么安静地靠近那张石桌,看着吃得正欢的小童和看起来认真肃穆的老庙公之间的气氛壁垒分明。
小童看见周耕仁来也很开心,究竟现在在他的眼中,周耕仁就是自己的「大金主」,承揽了自己多达两隻烧鸡的快乐!这会儿见到他也是眉开眼笑,在吮了吮手指后道:「二老爷,你来拜拜吗?」
「欸,欸。」周耕仁心不在焉地一连应了几声,又盯着老庙公好一会儿后才道:「你师父在算卦?」
小童沉默了一会儿:「你没瞎吧?」
「呸,恁爸怎……我怎么瞎了?」周耕仁决定在这庙宇里表现得更加乖顺些:「我是在问你师父是在算什么卦。」
「八卦啊。」其实小童也不是很懂,毕竟老庙公也没教过他,他只会念点咒、画点符。
什么乾三连、坤六断、震仰盂、艮覆碗,他的脑子不灵光,光是既八句口诀就能记个老半天,更何况还得背上六十四卦,可难死他了!
周耕仁觉得这一应一答的实在让他血压高,无奈他现在正是对神佛最为崇敬的时候,对于老庙公唯一的小徒弟自然也只能和顏悦色以待:「他没跟你说这是在算什么事的?」
「没有啊?师父想说的话早就说了,更何况师父在那边算,我只要在旁边等结果就好了。」小童这句话听起来特别懒惰,丝毫没当人徒弟的模样──不过也是,他就是佔了个「徒弟」的名号,其实不过就是老庙公收养的孩子,学不学本事倒是次要,能给老庙公养老送终才是真的。
周耕仁听了也没办法,只能耐着性子等。
小童看着他坐立难安的样子,还体贴道:「师父算起卦来没一两个小时跑不掉,要不然你就先进去拜拜吧?再不然先去那边的佛寺也可以。」
竟是要将自家「生意」给推走。
周耕仁被这句话给说笑了:「你就不怕以后我只去拜佛、不来你们这里求神?」
小童不以为然:「你如果是会跑掉的,就不会今天还特地跑来一趟了。」
周耕仁被说得一噎,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机灵?」
小童得意地笑了几声,又恋恋不捨地嗦了嗦手中的鸡骨头,最后将被啃得一乾二净的骨头给放入碗中,看了看自己剩下口水的手指后,只胡乱地往身上抹了几把,道:「看你这么大个人了还一点儿也不稳重,怎么样?我陪你去拜拜?」
周耕仁想着也好,便爽快地应下,只是越过老庙公以前还多看了几眼,依旧是欲言又止的模样,却也乖乖地依着小童的指示依着顺序先后进香。庙宇里的神尊不多,等到周耕仁拜过一轮出来以后,老庙公还在那头推卦,但看见周耕仁又凑过来的时候也不再像是方才一般视若无睹,而是给了他一个眼神,似是让他稍安勿躁。
周耕仁见状就像是吃了定心丸。他端端正正地坐在石墩上,双手放在大腿、背脊挺得老直,像是认真听课的学生一般等候老庙公呼唤。
果然没一会儿,老庙公便停了下来,又朝周耕仁招了招手,示意他看着自己推出来的卦象道:「你看这个,是好事。」
桌上头堆出了不少长短不一的枝条,而老庙公指着的那个卦象多是整整齐齐,不过一个断了中间联系的阴爻。
周耕仁看不懂,但听了老庙公说「是好事」,心里头也升起了一股期待,不由得配合问道:「老师父,这是什么?」
「这卦叫同人,天火同人。」老庙公抚着没有髭鬚的下巴,摇头晃脑地说道:「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利君子贞──你看看,这不是好事吗?」
周耕仁虽识得字,却也没读过书,这会儿听见老庙公念起文诌诌的字词来,脑子直接被搅成了糨糊:「老、老师父啊……我听不懂啊!」
老庙公老神在在:「你不懂没关係,我说给你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