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点

  庭审的时候，向坤看见了坐在原告席上的施施。他全都明白了。
  半年前被带走的时候，他正在省大后街，他盘下来的那间酒吧里，看着手下忙忙碌碌的布置着。
  求婚的现场。
  那段时间的施施那么乖，他们相处得那么好。
  那样的感觉，就是他从小一直跌跌撞撞的渴望的，家的感觉。
  是他在那个明灭的ktv里第一眼看到施施的时候，就隐隐知道，这是只有她能给他的感觉。
  虽然过了那么那么多年，他才刚刚体会到。
  施施二十岁了，他觉得可以和她拥有一个家了。
  他那段时间是那么的开心，那么的幸福。
  对于未来做了那么那么多的幻想，他们的孩子，一定不会像他这样。
  因为他孩子的妈妈会是她。
  被带走的时候他有些慌了，他以为是之前做的什么事情没遮住。当时他觉得就算进去，也不会待太久，慌得只是他还来不及和施施说一声。
  他怕施施找不到他会担心。
  和他相关的人都被拘留了，他都不知道该让谁去和施施传个话。
  那段时间他心里七上八下，用了所有没有被冻结的资产找到了律师，只想赶紧出去去见她。
  庭审的那天他清醒了。
  他本来还在疑惑，为什么自己的底被翻得透透的。
  如果那个想把他送进去的人是施施。那就没什么不能理解的了。
  他看到施施和别的男人那么的默契。
  那种自然的感情，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即便是在她乖乖待在自己身边的那半年多。
  原来她听话，是为了麻痹自己。
  原来她所有的温柔都是在演戏。
  原来她对自己的事情开始好奇，不是因为把自己放在心上，只是为了往自己的胸口插刀子。
  多可笑，自己还怕她这段时间会担心。
  多可笑，自己还这么拼命努力的想要赶紧出去见她。
  多可笑。
  那天休庭之后他开始自暴自弃。
  高昂的律师费不再继续付，用来保释他的几个涉世不深的手下。
  既然想把他送进去的人是她，那他就如她所愿。
  既然这个世界上他唯一在乎的人都不想让他活着，那不如死了算了。
  没再继续争取，最后他被判了八年的有期徒刑。
  监狱里的生活不像他年少轻狂时说的那样无所谓。
  日复一日的劳作，偶尔还要去听那些千篇一律的所谓罪犯心理辅导课程。
  所有人穿着一样的衣服，吃着一样的饭，做着一样的事情。不允许任何不一样的性格存在。
  这么多年，再多的棱角也渐渐被磨平了。
  也可能是不再年轻了罢。
  漫长的时光里，向坤发现他并不怨施施最后那段时间的欺骗，他只怨自己没能更聪明一点。
  如果不是为了把他送进监狱，施施永远也不会对他那么温柔。所以即便一切都是虚假的，那段时光仍然成为了他人生中最快乐的记忆。
  如果不那么容易的让她找到把柄，她会不会在自己身边待得更久？
  那么就算被欺骗一辈子也没有关系。
  还有叁个月就要刑满释放的时候，狱警突然把向坤带到探监会见室，说有人找。
  直到隔着玻璃见到那张熟悉的面孔，他都不敢相信来见他的人是施施。
  她变了很多。
  又好像从来都没变。
  她对着他微笑，是他从未见过的笑容。
  好像一切都释然了。
  “你快出来了，我也为你开心，那些事情过去那么多年了，我早就不再怨恨你，反而会感谢你。”听筒那边传来的声音，细弱却有力。
  时光变迁，她早已不是一个小女孩，她懂得感恩这个世界上的一切苦难与际遇，都是为了让她变成一个更好的自己。
  施施突然抬头，看向向坤的眼睛。
  “如果不是你，就没有今天的我。”
  “我不会那么拼命的考到一中，不会留在省会上大学，不会去接触省大法律系的同学，也不会认识我的丈夫……”
  “你欠我一句对不起，我欠你一声谢谢，我们从此两清了。”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他在法庭上喊的那些话。
  每一次午夜梦回的时候，都在撕裂着施施的心。
  当年他们都是孩子，她连自己都救不了，怎么去救他呢。
  你毁了我7年，我毁了你八年，平了
  你不能要求一个害怕你憎恨你的人还要有一颗圣母心来救你
  我知道你赋予了我这个能力，可以带你改邪归正，可以给你不同的人生，拉你一把。
  可是我为什么要去做？我为什么要以德报怨？
  这个世界上，不是所有我有能力做的事情我都要去做的
  我不是圣人，我对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多的责任
  可是自从你在庭上说完之后，我总是会做噩梦，梦到你在向我喊救命，而我从来没有理会过
  佛说，一生渡一人
  我很抱歉我做不到用我的一生来拯救你，我很庆幸我遇见了那个愿意用一生来渡我的人
  我只祝愿你以后可以遇见真正属于你的天使来拯救你
  哦对了，到时候不要对她太坏，对她表达爱的方式正常一点吧，不要……再把她吓跑啦。
  这些在她心里翻滚了多年的话，施施终是没能说出口。
  她只是默默的看着向坤，给自己的过往画下了句号。
  他眼睛里的情绪她从没看懂过。现在也看不懂。
  爱也好，恨也罢，都过去了。
  施施离开的时候，向坤看见了站在门口焦急等待着的许阳，还有他怀里抱着的孩子。
  向坤看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刚刚施施告诉他，他们叁年前结婚了，孩子现在还不到一岁。
  门缝的光泄了进来，他们一家叁口的身影笼罩其中，温暖而幸福。
  他的心似乎已经痛得麻木了，这样美好的场景，他从来连幻想都不敢。
  这一刻，他突然不知道是羡慕许阳，还是羡慕他怀里的孩子更多一点。
  这个世界从出生开始就不存在公平。
  那一刻他竟然也觉得，施施的孩子的父亲，是许阳一定比是他更好。
  要是像那个怀里的孩子一样的人越来越多就好了，要是像他这样的人越来越少就好了。
  刚刚施施竟然说谢谢他。
  一个人坐在牢房里的向坤突然捂着脸疯了一般的大笑起来。
  为什么？为了靠近施施，他那么用力，那么拼命的活着，最后竟然只是活成了别人爱情故事里的配角？
  他一切的努力和付出，都是为了成全别人的相遇？
  他到底是怎么走到这一步的？为什么会把人生活成了这副模样？
  刑满释放的那天，出狱的时候已经是傍晚。没有人在等他。
  向坤漫无目的的走着，旁边叁叁两两的人们结伴而行，大家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
  何处是他的归处呢
  不知不觉，夜深了
  抬起头，他看到一个湖
  八年前这里似乎没有这样一个湖，湖边人工开凿的痕迹十分明显。
  原来不过八年，这个世界就可以沧海桑田啊。
  夜半的湖面平静如斯，像一面镜子，照着空中的月亮
  啊，今天是满月呢，多么团圆的日子啊
  要是这个世界上幸福美满的家庭越来越多就好了，要是像他这样的人越来越少就好了。
  突然，施施出现在他面前，微笑踏着平静的湖面，在湖心的月亮上踮起脚尖，身姿轻盈，跳着美丽的舞蹈。
  她走过的地方无痕无波。
  那么美。
  美到他也想跟随着她的脚步一起走下去。
  在牢里漫长的时间，他曾静静地回想过，高叁的那个叁月的夜晚，他究竟想听施施对他说什么。
  那时他只是希望她能拯救自己。
  或者哪怕是一分温柔，一个微笑
  哪怕对自己有所要求
  都没有
  她没有过要求，因为她不爱
  而那时他以为他求的是她的垂眸，还奢望她的一颗心
  她不爱，他强留她在身边，所以她没有过笑容，所以他的心灵得不到满足，所以他们彼此折磨
  他确实等了很久
  等她带着他走进她的世界，改变他，让他变成一个好孩子
  可是她从来没有拉过他
  一次都没有
  他想，当初他想听的那句话可能只是
  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学习，和我一起考大学？
  湖水没过了他的膝盖，他突然有些迟疑，他想，他是不是应该继续活着，继续和她彼此折磨
  在痛苦的回忆里度过一生
  至少也是和她共度一生了
  可是他的脚步并没有停下
  也许是累了吧
  他也累了
  算了
  如果早些放手
  如果当初没有在校门口堵她
  他不过是她人生里一个不知样貌的污点
  她不过是他这辈子睡的第一个女人
  是他会记一辈子的女人
  她高一的那最后几个月，他曾无数次偷偷看
  看她放学之后和同学结伴而行，脸上阳光灿烂的笑容
  看她坐在楼下台阶上写完了作业才上楼
  看她那样专注认真的神情
  痴痴
  他记得那天晚上他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回到了十五岁的秋天，他和施施坐在同一间教室里
  好学生的教室
  数学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一道很难的题
  他的脑袋从来没有这么好使过
  他会做
  他举起手，在黑板上刷刷的写着
  做完题他转身
  看到施施看向他的眼睛晶晶亮，里面仿佛有星星
  那双温柔如水的眸子里掩饰不住地崇拜和仰慕
  老师同学朝他鼓掌微笑
  他脸上的神情不骄不躁
  他一步步走下讲台
  一步步，越走越近，
  一步步，越走越深。
  他终于走到了她的身边，
  他终于走到了她的身边。
  他看到了她充满爱慕和依恋的眼神
  那双眼睛里只有他
  他握住她的手，当着所有老师同学的面，
  他握住她的手，在这明亮的夜色里。
  他问
  施施，你愿不愿意，嫁给我，做我的妻子，陪我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