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风篁又处置了些宫务,吩咐安抚前朝后宫,整肃宫闱,这时候暮色已深,赤萼捧着一盏燕窝粥上来,伺候她用过了,便低声劝道:“娘娘忙碌了这许久,赶紧安置罢。”
“……”云风篁沉默了会儿,却慢慢放下调羹,道,“醒心堂那边怎么样了?”
这是如今头等大事,兰舟夜雨阁这儿忙的再不可开交,清人等人也不可能忽略了那边的情况。
此刻赤萼就说道:“回娘娘的话,刚刚陈竹亲自跑了一趟,说姜览公公还有宁国公仍旧守在了外头,道是陛下中间未曾醒来,只太医进去换了一回药,说陛下今晚怕也不会醒的,怎么也得明儿个了。”
又说道,“慈母皇太后方才倒是去看了一回,原本还想亲自守在醒心堂,被姜览公公他们劝着才离开……”
云风篁又沉默了会儿,才叹口气,说道:“知道了,安置罢。”
这个晚上,行宫内外,就没几个人睡着。
次日云风篁起来,眼底乌青挥之不去,草草梳洗罢,不等皇嗣们过来请安,就去了醒心堂。
她去的很凑巧,还在外间的时候,皇帝就醒了。
皇后与重臣、近侍一起入内,天子昨儿个是强撑着主持完大局才失去意识的,此刻醒过来,自然也顾不上别的,先问大局,得知一切都好,虽然茂王等叛贼接到消息之后,立刻趁机出兵,甚至大肆宣扬淳嘉已然伏诛、如今在位的不过傀儡之类的谣言,但在宁国公、翼国公的联手防备下,到底稳住了阵脚,没太吃亏。
只是底下不知就里,的确有些人心惶惶、士气低落。
淳嘉问了问细节,神色不动,只说道:“朕知道了。”
这才问起宫闱重臣们的损失情况。
昨日宴上的刺杀突兀,原本是朝廷为了彰显从容不迫处变不惊大肆举办的,结果反而成为了天下人的笑柄,甚至是见证朝廷的虚弱与皇帝的掌控力不足。
这种情况下,舆论天然不利。
万幸的是朝臣损失不大,除却四五名官员在混乱中被杀外,受伤的十几个,大部分是轻伤,少数几个重伤的,也都不是那种无可替换的,加恩安抚一番,也就是了。
“陛下,昨日宴上戚九章等定北军将士反应迅速。”宁国公此刻就为戚九章等人请功,说道,“诸臣多赖其勇武才保全性命。”
淳嘉说道:“朕记下来了。”
又问还有没有其他臣子,同样在此番惊变之中立下大功,需要立刻加恩张扬,彰显皇家仁厚的同时,也好弹压那些朝廷不愿意听到的风言风语了?
宁国公欲言又止,看了眼云风篁。
云风篁明白他的意思,上前福了福,凄声说道:“陛下恕罪,昨日行宫之中兵荒马乱,妾身为着万全,令昭庆、浚仪、十九皇子之外的皇嗣皆乔装打扮,由宫人陪同分散出宫避险,谁知道中途晋王遭遇刺杀,翼国公世子为救他,惨死当场……此乃翼国公唯一嫡子,亦是云氏宗子,妾身……”
“朕知道了。”皇帝叹口气,若是寻常臣子为救皇嗣而死,也还罢了。毕竟说句不好听的话,对于皇家来说,这是臣子的本分。
但翼国公世子……
不,应该说,翼国公府,跟皇后之间恩怨纠葛,一言难尽。
如今云栖客为救晋王而死,翼国公府的心情,只怕复杂的很。
作为晋王的父亲,皇帝少不得要为此善后。
这件事情,皇后是做不来的,毕竟云风篁本身跟翼国公府之间,就无法心平气和的对话。
只能皇帝来圆场。
好在翼国公素来忠诚,淳嘉想了想,就说道,“先着礼部商议,使翼国公世子享哀荣,朕记得他膝下有一幼子,便着此子承继翼国公之爵罢。其余待朕痊愈之后,再作恩赏。”
宁国公连忙跪下来:“请陛下以保重御体为上,翼国公乃是老臣,素来体恤上意,若知陛下有伤在身,还要为其子孙筹谋,只怕反而会惶恐。”
如此说了一些国事,才轮到云风篁上去禀告后宫的情况。
相比前朝虽然有所损失但还在控制范围内,君臣心情都比较平静,后宫的损失就很大了。
除却皇嗣们大体平安无事,妃嫔伤亡情况可以用惨不忍睹来形容。
在宴上没有被着意保护的妃嫔,在昨儿个那种混乱的情况里,基本上没什么生还的可能。而且如今这伤亡的名单,还要加上原本逃出殿外的敬婕妤跟伊杏恩。
这时候就看出皇帝的心意来了,面对这份伤亡惨重的名单,皇帝眼都没眨一下,只说这些善后都交与皇后做主就好。
至于皇嗣,淳嘉也没细问,确认昭庆、卫王、燕王、、珍王、康安公主等宠爱的孩子太平无事,他也就不担心了。
只是……
淳嘉末了问道:“太子呢?太子如今可是在忙着?”
姜览跟宁国公眼观鼻鼻观心,不敢说话。
云风篁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扶着御榻,缓缓跪倒,说道:“回陛下的话,是妾身无能,昨日太子在殿中便已遇刺,妾身虽然近在咫尺,却未能保全他。”
“……”淳嘉一下子沉默下去。
室内静可闻针,不管是姜览还是宁国公,都努力将自己当做一座雕像,不动不摇不作声。
而云风篁心头也是沉重。
她知道,太子之死,如今最可疑的,就是她自己。
毕竟就算昨日场面混乱,若是皇嗣也跟后妃一样损失惨重,太子之死,夹杂其中,却也不算突兀。
但偏偏,所有皇嗣都没事儿,包括几个年幼的孩子在内,偏偏皇帝最欣赏看重的储君死了,还是死在皇后跟前,这叫谁能相信,太子纯粹属于命不好?
云风篁心里百味陈杂,这事情如果真的是她做的她也认了,但偏偏不是!
再加上,面前淳嘉的伤,完全是为了救她才受的,饶是她素来机变,此刻都不知道要摆什么神情在脸上好?
良久,皇帝合目养神片刻,才缓缓说道:“储君后事也由礼部商议罢。”
宁国公跟姜览小心翼翼的称是。
皇帝又说:“其他人都下去,朕与皇后说几句话。”
“是。”余者都战战兢兢的告退,只留了帝后单独相处。
安静的内室一时间却是静默。
片刻后,还是皇帝有些疲倦的率先开口:“不是你做的?”
“……不是。”云风篁垂着长睫,低声说道,“虽然的确动过巴不得太子折在此番刺杀里的念头,但众目睽睽之下也不好动手,他跟前的人忽然反水,妾身也是吓了一跳。也是因为这个缘故,后来在泽芝楼,妾身才会叫人安排诸皇嗣都外逃。毕竟当时情况紧急,无法挨个确认皇嗣们跟前的人都是可靠,担心聚集在一起,一旦出事,后果不堪设想。分头而去,纵然折损些个,其他的却能得以保全。”
淳嘉“嗯”了一声,说道:“这事儿让姜览去查,你且协助宁国公他们主持大局。”
云风篁低低的道了一声“是”。
两人又沉默了会儿,她见皇帝没有说其他话的意思,踌躇了一下,到底没忍住,轻声道:“陛下何必如此?”
“什么?”淳嘉闭着眼,正思索着事情,闻言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末了微微一哂,道:“当时也没多想,就是不想你出事……”
他轻描淡写道,“后来回过神来,倒也不是不懊悔的。毕竟如今这局势,朕才是最不能出岔子的。”
“……妾身只是觉得自己不值得。”云风篁苦笑了下,这是她的真心话,反正如果她跟淳嘉易地而处,她是决计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的。
说什么不爱江山爱美人,有了江山还会缺美人?
淳嘉也没安慰说皇后值得,只慢悠悠道:“那种时候,谁有功夫想值得不值得?不过一时冲动罢了,若是再来一次,朕也未必会做一样的事情。”
这也是天子的真心话,他从来将公私分得清楚,十几年如一日的宠爱云风篁,储君还是立了自己欣赏的、诸皇嗣里最能够挑起公襄氏万里河山这副担子的公襄秉。
他难道不清楚,别管自己生前给云风篁母子多少保障,一旦公襄秉上位,一旦这太子不想云风篁好,云风篁母子都别想有个好下场么?
他当然知道!
但如云风篁之前认为的那样,在淳嘉眼里,天子身份所需要的担当才是最重要的。
这天下不是他打下来的,甚至要不是因缘巧合,这帝位都到不了他手里。
所以他自己在位时固然需要兢兢业业,传承帝位时,更得考虑周全,为公襄氏的千秋万代谋划。
而不是照着自己的个人喜好,置公襄氏基业不顾。
只是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目睹皇后性命千钧一发,他到底是冲动了。
那时候他真的没有想太多,身体比心念更快。
若是有时间让他慢慢儿考虑,他的确不能保证自己一定会选择以身相护。
毕竟,这天下太多人与事系在他身上。
他不是只有云风篁。
他也没资格只有云风篁。
天子身系万民,关系天下安危……真正坐在这个位子上,才能够体会到这句话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