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节

  “我要那一块。”萝拉指了指长桌上镶嵌着玫瑰花瓣的蛋糕。
  米凯尔帮她端了过来，两人靠在一起聊天，宴会中如他们这样的少年少女并不少，手臂跟眼神的交错旋转中，许多人踩着舞步，用鞋后跟的响声回应厅内古老的曲调，宽大的裙摆擦过四周低垂的天鹅绒帷幔……
  就这样跳着，直到月亮也沉下。
  恶魔的五感敏锐，她善于发现跟辉煌不同的阴暗色彩，那贴在皮肤上的汗水，粗重的喘息声，肥胖脂肪的抖动，错落开的脚步都在旋转中映入恶魔的眼中，吞噬人类的欲望，是恶魔增长力量的方式之一。
  力量强大恶魔时常在灰色书籍中诞生不是吗？
  小槌想到学院的教导，同学在她出发去任务前，在她耳边嘟囔的好主意。
  神明的力量源于信仰，恶魔的力量源于欲望，奥德里奇已经十五岁了，他的欲望，无疑会渐渐成为她最重要的养料，在奥德里奇改变命运将灰色书籍染黑的那一刻，也会是小槌得到整本灰色书籍本源力量的时候。
  小槌舔了舔嘴唇。
  最近的奥德里奇变化越来越大了，小槌轻轻一个响指，看了看手里的灰色书籍，指腹在一行小字上划过，明白奥德里奇大约已确定安娜王后的真正死因，前段时间伊戈尔大公来过，也许她该去拍拍伊戈尔的肩膀。
  还有三年。
  按照原本的轨迹，海伦王后会被绞断脖颈死于暗杀。兄弟反目，国王年轻时做过的事情会再度重现。
  人类的三年对于恶魔而言很短，但对人类而言也不长，奥德会怎样做呢？
  奥德里奇已经走向了古老贵族那群人的范围圈中，很明显，奥德里奇也清楚，在这场博弈中会支持选择自己的是哪一派。
  米凯尔还在跟萝拉谈恋爱。
  恶魔早已聆听过波吉拉家族的心声，波吉拉家族会全力支持米凯尔上位。
  帕克在人群中谈笑风生，神月日快到了，两位王子的骑士也在近日返回神殿参加祭祀，小槌看向那高高王座上的国王，曾经年轻英俊的克里斯国王真的老了，他很快就将生一场重病，这会加快王城暗流的涌动。
  第28章 冬日（1）  嗷嗷
  “神月日又要到了……”海伦王后站在漆黑的城墙上低着头, 身后女仆胆战心惊的握紧了裙摆，夜风已渐渐变冷，隐隐预示着冬日的来临, 当北方的风呼啸着刮满萨克森帝都的时候，皑皑的白雪悄悄铺满了整个王宫。
  小槌最讨厌的壁炉又烧起了火焰, 奥德里奇一连好几日晚上都不见恶魔的踪影。
  神月日的前一天晚上, 奥德里奇避开仆人, 拿了厚厚的围巾站去树下默默念叨小槌的名字，恶魔少女不情不愿出现在树上, 摇晃的洁白双腿, 在寒风中显得十分凉爽，奥德里奇不得不将自己的脖子往厚厚的围巾里缩了缩，他呵出一口白气, 萨克森帝国的冬天实在太冷了，尤其是今年。
  “小槌, 在外头又找到新的地方玩了吗？”
  “哼哼，不然呢？”小槌跳下树，甩掉了漂亮的靴子, 让自己的脚丫充分泡在雪里, “热死了, 明明冬天这么舒服，又冷又潮湿，你还偏偏还要弄个壁炉烤着！我可不想回你的房间。”
  奥德里奇看了看天空的飘雪, 眯了眯眼睛, “不烤烤火，就冻僵了，人会生病。每年冬天, 外头会死不少人。”
  “哦。”恶魔对于外头死不死人并没啥兴趣，但她从奥德里奇淡淡的话语中察觉出一丝异样，于是凑近王子嘟起嘴，“亲亲我，奥德。”
  奥德里奇满腹的愁绪，都被恶魔这个举动搅没了，他苦笑着回应恶魔的是毫不犹豫往后退的一步，但在后退一步后，他又上前蹲下，将小槌刚刚甩掉的靴子拿起来看了看，“这是哪里来的？”
  “捡的。”小槌的索吻被打断，她也没奇怪，只低头看了一眼，“不知道哪个女仆脱衣服的时候没注意，甩进了小树林，我正好没穿过靴子，拿来穿穿。”
  奥德里奇眼皮微跳，不知道该哀叹海伦王后对后宫的疏忽还是头疼恶魔捡靴子穿的举动，“小槌想穿靴子的话，可以跟我说。”
  “我想穿我自己可以变出来的。”小槌理所应当的摆摆手，“这不是正好瞧见了，才想试试，一点也不好穿，穿着太热了。”
  轻轻一个响指，奥德里奇手里的靴子已经消失不见。
  奥德里奇抬头看了一眼小槌，小槌总觉得这一眼别有深意，但是她真的看不透奥德里奇的心，只能呆住解释一句，“我把靴子放回原位……反正你也要让我放回去。”
  奥德里奇闻言伸出手摸了摸小槌的头。
  年轻的王子最近长高许多，已经比小槌高出了一个头。
  “哎呀！你刚刚才摸了鞋子啦！”小槌露出几分嫌弃，同时伸出手扯了扯奥德里奇沾了雪的衣服，“奥德，你穿的好臃肿哦！如果不是你长得高，岂不是跟帕克那个圆球一样！”想到这里，小槌感叹着弯了眼睛。
  这样的小槌，比起小时候奥德里奇抬头看到的恶魔少女，多了许多“人”味。
  可随着年纪的增长，奥德里奇已经越来越明白他跟小槌之间的鸿沟，这个冬天过去，他只想多留下小槌久一些，小槌扔给他的那本森林物种百科全书他还没看完，他想，他可以慢点看。
  等看完了，就带小槌出去玩。
  不管小槌因为什么来到他身边，作为恶魔来到人间遇到的第一个人，奥德里奇偶尔会想，很多年后，懵懂的恶魔偶尔回眸，也许会回忆起有一个早已死去的人类还陪伴过她一段时间。
  还是个让她索吻频频失败的人类。
  奥德里奇每次想到这点，年轻英俊的面庞便忍不住露出一丝苦笑，这份略带捉弄的心情，总算是缓解了恶魔随口抛出来的引诱话语。
  奥德里奇从小长得好，哪怕幼年不觉得，这几年也越发察觉容貌带来的便利，爱慕自己的目光看得不少，哪怕他是个傻瓜，也能看出来小槌眼睛里透出的东西，跟他想看见的毫无关联。
  之前还会为这样的小槌气的握起小拳头。
  入冬总见不到小槌竟慢慢习惯了。
  既然无法改变，且慢慢享受，奥德里奇算了一下历代萨克森王室的寿命，思索自己或许还能活五十年左右，五十年对他已经很长，至少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母后当年的真相，跟不能坐上王位小槌很可能要离开的事实。
  年纪轻轻的王子，烦恼越堆越多，只好让自己的胸怀变得如海宽广。
  “不穿多点，会生病的。”奥德里奇呵出一口白气，将自己的围巾取下来，缠上了恶魔的头，动作飞快缠了好几圈，将小槌的头包裹成了圆球，然后在恶魔愤怒的小拳拳中，笑眯眯向着雪地跑了出去。
  空旷的雪地上只有王子一个人凌乱的脚步。
  返回王宫的骑士克劳德站在宫殿的落地窗前远远望向自己效忠的王子殿下，从奥德里奇在雪地打滚的反常举动中察觉到了剧烈的不对劲。
  这不是他第一次察觉到奥德里奇王子的反常，但今天的事情总不能让他说服自己王子实在自娱自乐，没有人会在雪地里自己玩的这么快乐吧？
  作为忠心的骑士，当克劳德选择奥迪蕾琪王子的那一天起，忠诚就刻印在他的灵魂之上，哪怕有疑问，他也会在维护王子的首要任务下，默默去寻找答案，于是在他的同僚，骑士伊恩好奇的问“克劳德，你在看什么？”的时候，克劳德利落的拉上了厚厚的窗帘，接上了伊恩刚刚的问话。
  “你怀疑王宫中混入了恶魔？”克劳德严肃地双手抱胸，“伊恩，你说的话是真的吗？”
  伊恩微微上扬的眼角如同花朵一般舒展，“当然，克劳德，虽然我们以前有过节，但是这件事上我没必要骗你……你怀疑的眼神真是让人伤心啊！”
  “恶魔不过是一个传说而已，从没有人见过。”
  “神明不也是如此。”伊恩接了一句话，这句话明显很不符合神职人员的信仰，惹来了克劳德更加不信任的眼神，“好吧好吧，至少我们偶尔能感应到神迹，既然有神迹，为什么不会有恶魔呢？”
  “恶魔……”克劳德当然也听过恶魔的传闻。
  那是邪恶的化身，传说恶魔的降临会给人间带来灾难和疾病等厄运，阻碍虔诚的信仰者跟神明的沟通，那是无比美丽又邪恶的生物，擅长掌控激发人类内心深处的邪恶力量。
  “可是这几年王宫中的人……唔，都很健康。”克劳德实话实说，“也没有听说哪里发生了奇怪的事情。”
  相比恶魔，王宫中的海伦王后给克劳德的心理阴影更大，前几年因为奥德里奇的缘故，克劳德在王宫中没少受牵连被欺负，王子被欺负还会莫名收到惩罚，身为王子的骑士的他，可就没有这样的运气了，偶尔的冷饭冷菜只是最基本的，一开始克劳德还隐瞒着，但当奥德里奇发现后，这种莫名被排挤的情况就没有再发生，没多久，克劳德就看明白了是谁在搞小动作。
  克劳德并不讨厌米凯尔王子殿下，但对于自己的同僚，伊恩，经过禁忌之森的事情，他已经看明白伊恩爱看别人倒霉的恶劣性子。
  伊恩兴致勃勃提议道：“你不信的话，我们来打个赌？”
  “我不信，也不想打赌。”克劳德拒绝的十分直接，“我要向王子复命去了，如果你没有别的事情，请回吧。”
  伊恩耸耸肩，“好吧，算了……”
  在被克劳德推出门外的那一刻，伊恩忍住想要掏耳朵的欲望，伸出细长的五根手指看了看，当他上扬的眼角微微垂下，愈发显得瘦的惊人，几年前被他从祭祀处偷走的五星芒戒已经改头换面从手掌上换到了小拇指上，伊恩不止一次的感谢神殿的破铜烂铁足够多，这枚神奇的戒指丢了这么久，祭祀大人还没有发现，实在是让他……非常高兴。
  伊恩已经默默试验过很多次，这枚戒指或许是因为力量不足，时灵时不灵。
  但无一例外，仅有的三次亮起淡淡光芒，都是在他不小心“碰”到奥德里奇王子的那一刻。
  传说这枚光明之戒，遇到的恶魔力量越强光芒就会越刺眼，比起当年在庆典上的淡淡光芒，最近一次的光芒已经十分耀眼，若不是他随身带着反光耀眼的饰品外加花里胡哨的衣着，第三次就要被发现了。
  恶魔的力量越来越强，奥德里奇王子最近的小动作也不断。
  伊恩从骨子里，与生俱来的叛逆和矛盾，让他一边想看看神殿跟王宫的热闹，一边又不自觉想要维护米凯尔的安全，这才是他今日忽然想跟克劳德说说这件事的原因，本想着克劳德如果跟自己打个赌，他就能说服自己继续看热闹下去，偏偏克劳德并没有打赌的欲望。
  明知道克劳德性格的伊恩转了转眼珠，将一切归于“天意”，打定主意回到了米凯尔王子的身边。
  神月日就在一片暗潮涌动中，来临了。
  这一天海伦王后醒的很早，清凉的威风从敞开的窗户吹进来，她睡眼惺忪的睁开眼睛，看见国王站在窗口，背过身的国王，披上了斗篷，在这个清晨瞧着竟比往常要年轻许多，这让海伦王后不禁柔声唤了一声“克里斯？”
  下一刻，几声难以抑制的咳嗽声从国王猛然佝偻的身躯下传来。
  咳出的几丝血迅速溅到了地毯上，晕开惊人的暗点。
  第29章 冬日（2）  嗷
  国王倒下的那一刻, 坐在高高塔楼的恶魔动了动耳朵，露出了邪恶的微笑。
  神月日的王旗再一次飘荡在帝都，波德大医师绷紧了脊背, 匍匐在地上。
  “陛下到底怎么了！”
  海伦坐在床边捧着国王老迈冰凉的面颊贴住，她纤细优美脖颈伸出一个优美的弧度, 深邃碧绿的眼睛沉在刺眼的日光中, 只露出了一丝冰冷的余光斜在波德大医师身上。
  当年的秋千事件, 死了一个波吉拉大医师，赶走了一个菲尔德医师, 只留下了波吉拉大医师最出色的弟子波德, 这场平静却波澜壮阔的交锋转瞬七年，如今的波德医师已经成了王宫大医师，面对海伦王后的问询, 波德小声但清晰的回答说：“陛下的胃病已经越来越严重了……”
  “不过是一点胃的毛病，怎么会吐血！”海伦王后皱着眉, 面无表情的追问，“陛下何时会醒来？”
  波德没指望过王后会理解医疗上的问题，在国王昏迷的情况下, 身为波吉拉家族的一员, 他只能抓紧时间将病情的严重性透露给王后知晓。
  “陛下这个病, 已经持续了很久……王宫中的医师都劝说陛下要少吃或者不吃熏烤和过渡腌制的肉食跟辛辣食物，但陛下的口味，您是清楚的。”室内壁炉里的火很旺, 波德鬓边的一丝汗顺着面颊流下, “先是胸口不断疼痛，体重减轻，今年陛下的头也开始疼痛, 这样的症状在平民中也不少见，但陛下的症状已经越来越严重了，吐血，可能是因为腹部里头开始出血……”
  说到这里，波德医师将头紧紧抵在地砖上，“这样的病，还没有人能痊愈……老师生前曾做过实验，平民中出现这些症状的人，最晚两年便会……”
  “而最早的，当开始吐血的那一刻，不过两个月就……”波德将那个字咽了下去，忍不住紧张的舔了舔唇角，一股从上方投来的视线感让他紧张不已。
  海伦王后自然听明白了波德医师的话，愤怒在她美丽的眼睛里出现了一瞬，很快就被窗外透进来的日光打断，海伦王后看了看床上紧闭双眼的国王，想着今天是什么日子，浓而细密的睫毛微微一颤，她瞬间就想明白了国王的病情会给自己如何惊涛骇浪般的影响。
  她的米凯尔虽然还没有成年，却也不小了。
  而那个女人的孩子，还比她的儿子年纪大呢。
  “我知道了……”海伦王后的声音轻柔如水，“波德，不要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陛下只是略有咳嗽。”
  “对了。替我向列克公爵问一声好，米凯尔从神殿回来后，我打算邀请萝拉进宫陪伴我一段时间。”有一团火焰在海伦王后的瞳孔中神秘闪烁着，“萝拉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又跟米凯尔如此相配，真是讨人喜欢。”
  “喏。”波德医师重重跪下行礼，随之退下。
  冬天的日光耀眼却冰冷，卧室内精美的油画正是当代绘画名家名作，描绘的是萨克森帝国最有名的一位王后玛丽跟她的两个孩子，玛丽王后被誉为“摇篮王后”，她的两个儿子开创了萨克森帝国最辉煌的时代，她是慈母，死后却风波不断。
  玛丽王后丈夫的死因不明，王宫中死因不明的可能性有太多太多了。
  海伦抬眸望向画中的玛丽王后，她拥有比画中人出色太多的美貌，也拥有了普通渔女不可企及的地位，当年在城墙下，她尚且有无比的勇气抬起头，何况现在？
  当年姐姐扯住她的衣角焦急地看着她，于是她颓然低下了头。
  可当一起低下头的姐姐，在野草地里化为一滩烂泥的那刻，海伦很清楚，自己已经将怯懦跟犹豫抛诸脑后。
  窗外飘起小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