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传也不能在公众场合质疑掌门真人的决定,只好乖乖闭上嘴。
姚岁则是惊喜万分,问道:师父的意思是,弟子可以留下来么?留在内门?!
这一批从小世界过来的人,几乎都是谢青鹤亲自教养过的后辈,稍微品性上略有不堪,都不可能在无情无智的胎光主导情势的时候,通过大阴阳符穿越时空来此现世。正如鲜于鱼适才所说,他们知道回去就是面临应有的死期,可是,谁也没想过为难谢青鹤,非要留下来求一条生路。
按照最正常的逻辑来想,现在的一切都是扭曲的,谢青鹤从鬼府回来了,就该拨乱反正了。
哪晓得谢青鹤处置得这么轻而易举。回去就要死?那就别回去了。
让谢青鹤花费功夫研究的竟然不是要不要送这些人回去、不送回去会不会破坏天道秩序,而是留下来该怎么处理内门名分徒弟不能不认,更不能让小师弟在师门被边缘化。
合着我适才都是白说了?谢青鹤屈指在姚岁脑袋上敲了一下,叫谁师父?
姚岁在前世活了大半辈子,在师父跟前仍旧小孩儿似的不敢造次,挨了一下只管缩头,顺势就朝着伏传下拜,规规矩矩磕头:弟子姚岁拜见师父。又给谢青鹤行礼,犹豫了片刻,大师父。
按照规矩,拜在伏传门下的弟子,应该尊称谢青鹤为掌门师伯。
谢青鹤犹豫了片刻,伏传去拉他的手,冲他微微点头。
姚岁原本就是谢青鹤的徒弟,几十年师徒情分实实在在存着也非虚妄,记名在伏传门下已经是强行剥夺了师徒之份,非要他称呼师伯,未尝不使人伤心。
何况,谢青鹤与伏传毕竟关系不同,他俩不仅仅是师兄弟,也是道侣。
谢青鹤方才点头:也罢。
鲜于鱼笑眯眯地看了全程。
他是宗门前辈,不可能和姚岁一样跑到后世来重新拜师。但是,鲜于鱼也不着急。
姚岁都留下了,谢青鹤总不可能单独把他送回去等死吧?无非是姚岁在内门做弟子,他在内门或是外门继续当长老罢了。他与谢青鹤相处了几十年,虽没有师徒名分,也与门下弟子无异,以谢青鹤这样护短的脾性,哪可能亏待了自己?
伏传莫名其妙就收了个徒弟,这必然还是嫡传弟子,唬得他浑身上下地摸,混乱中摸出挂在腰带上的春秋扣,递给姚岁:好,好孩子。这是为师给你的见面礼。不必多礼,快请起。
春秋扣是谢青鹤给他的防身法宝,确实很珍贵,也意义不凡。
但是,徒弟啊!徒弟也是很珍贵的。当初谢青鹤能眼也不眨地把祖师爷空间交给襁褓中的伏传,伏传给徒弟见面礼时也绝不会吝啬。
谢青鹤看着姚岁拜谢起身,也不觉得伏传把自己给的法宝送出去有何不妥。
把自己珍贵的宝贝送给徒弟,岂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好东西不给徒弟,带着入土么?
还有与你同来的,想必人数不少。你去信联络一番问问情况。该留下的都留下,有志修行的便也说好规矩,商量好时间来给你师父磕头,不愿修行的也叫他们各行其是,自去逍遥谋生。谢青鹤再三叮嘱,既然是我把他们带来的,承负因果在我一身。有艰难处,随时到寒山来见我。
不等姚岁答话,伏传先阻止道:等一等,等等!大师兄,我对收徒没什么意见,都是大师兄在诸世界悉心教养过的精英弟子,拜在我门下,我是求之不得。但是,咱得等一等。
所有人都很奇怪地看着他。既然没意见,为什么还要等一等?拜师又不费劲。
伏传无奈地说:人家拜师我总得赏些见面礼,大师兄,这也太突然了!等我凑一凑再说!
姚岁与鲜于鱼都忍不住憋笑。谢青鹤在这事上自然要宽慰小师弟的困窘,马上交代姚岁:听见了?该沟通去沟通,拜师的事先缓一缓。等你师父示下吧。
是。姚岁含笑躬身。
在门前说说笑笑就处理了诸世界来人的事情,谢青鹤才带着伏传进屋拜见。
上官时宜养的是魂伤,不必卧床,还能一直照顾昏迷的皇帝。说是照顾,也就是随时看着。真正服侍在床前的是时钦与两个外门弟子。见谢青鹤与伏传进门,时钦与两个弟子都起身施礼。
好些了吗?谢青鹤随口问着,打帘进门,就看见了躺在床上睁开眼睛的皇帝。
上官时宜示意时钦等人退下。
谢青鹤很从容地走近,先给上官时宜见礼:师父。
伏传本能地感觉到一丝紧张。当初他请谢青鹤探望皇帝,是因为皇帝尚在昏迷中。现在皇帝已经醒了,他反而有点害怕。不是害怕大师兄与二师兄旧情复燃,他单纯就是担心会出事。
这是谢青鹤处死束寒云之后,第一次与神志清醒的束寒云正式见面。
这么多年,经历这么多事。
哪怕爽灵也去了未央宫,披上阿寿的皮在皇帝眼皮底下出入二人却从未对话。
皇帝眼也不瞬地盯着谢青鹤的身影,谢青鹤背对着他的时候,他目光灼热得似要把谢青鹤烧穿。谢青鹤向上官时宜见礼完毕,得了师父的赐坐,落座侧过身来,皇帝的目光瞬间就撇了开去。
谢青鹤毫不避忌地问候皇帝:身上可好?
伏传看着皇帝克制着情感的双眼缓慢地变得湿润,好在都是体面人,总不至于当场哭唧唧。稍微花了些时间稳定情绪之后,皇帝竭力平静地说:蒙您垂问。我很好。
谢青鹤果然也就是客气一句。
若是皇帝说自己不好,或是节外生枝说些有的没的,想必也不会让谢青鹤满意。
现在皇帝很识大体地配合他完成了问候寒暄,谢青鹤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答复,他不再理会皇帝,侧身面向上官时宜,说道:师父,既然陛下已经醒了,今日正好将刺客之事了结。
谢青鹤在面对上官时宜的时候,依然恭顺谦卑,充满了对师父的服从与恭敬。
然而,他如今展露出的气质,已经与单纯的谢青鹤不一样了。从前的谢青鹤是心怀磊落、万事不惧,如今的谢青鹤却承袭了来自轮回大帝的从容稳健,隐有一股目无余子的举重若轻。
换句话说,从前的谢青鹤是不服就干谁怕谁,现在的谢青鹤就是反正谁也干不过我。
上官时宜与伏传都对刺客的来历一头雾水,照着线索推测了一二,得出的结论也毫无头绪。谢青鹤吃饱喝足睡醒了觉,还在门口跟徒弟说说笑笑聊了一会儿,进门坐下就说,我们去解决刺客。
这口气就跟我今儿腾出空了,我们去街上买个麻饼吃吃一模一样。
上官时宜很早就接受了徒弟青出于蓝的事实,对这位恢复了前世记忆的徒弟非但没有不适应,反而有点好奇:查实刺客身份,与皇帝醒来有何关系?
师父第一次遇袭时,胎光曾出手截杀刺客,虽没能将其留下来,照面过了两招。谢青鹤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弟子记得细节。胎光见识少,不认得对方,弟子认得。
你刚回来就知道刺客来历了?上官时宜哭笑不得。
谢青鹤也不大好意思,拱手谢罪:师父恕罪。
以轮回大帝的修为见识战力来看,天上的事都不是事,凡间的事能有多要紧?
唯一让他把握不住的只有与小师弟的那段感情,让他牵肠挂肚焦头烂额的也只有小师弟。上官时宜好端端地活着,在他眼皮底下也不可能出事,抓刺客而已,放一放能耽误什么事?
谢青鹤和伏传心知肚明,他着急回去处置的是感情上的问题。
但是,上官时宜和皇帝都不这么想。在不知情的外人看来,他俩就是猴急要回去睡觉。
上官时宜好气又好笑,当着外人的面还得替大徒弟遮掩:此事也不着急。
作为此地唯一的外人,皇帝神色沉静,仿佛根本不曾听见这番对话。
伏传一直留意着皇帝的表情,见状也只能在心中叹了口气。
二师兄再有十二分的嚣张跋扈,对着大师兄也只剩下没脾气。从前二师兄还敢对大师兄理直气壮地闹,飞仙草庐之后,二师兄身死魂飞,对着大师兄就再也没有任何倚仗了。
二师兄知道,大师兄不再心爱他了。
这也是伏传每每想起就感慨万千的事情。他亲眼见过二师兄面对大师兄时的自信得意,不管大师兄如何心痛难过,二师兄都觉得大师兄不会怪罪他,会永远心爱他,庇护他。
直到在飞仙草庐被门规处决之后,二师兄才彻底老实了下来。
自知失爱的二师兄一直都很谨慎,这么多年以来,何曾见他行差踏错一步?尤其妖族现世之后,二师兄的每一次选择守住了底线,没有动过任何歪心思或许也想过一些事,至少没真的执行。
由此可见,二师兄不是把握不住行事的分寸。
只是当初的他陶醉在被大师兄深爱的得意中,产生了大师兄会不顾一切、永远偏宠他的错觉。
伏传的目光挪到谢青鹤身上,窗外的天光就这么倾斜而下,洒落在大师兄的脸上,每一处光影都说不出的恰到好处。这样一张熟悉的脸,他才刚刚亲吻过。想怎么亲,就怎么亲。
二师兄根本就不了解大师兄。伏传心想。
谢青鹤一向护短,也不避讳自己的偏心。他的态度就很明确,我喜欢的人,就是有特权。
但是,这一种被谢青鹤理直气壮持有的特权,并不是纵容犯罪作恶,而是宽赦。我喜欢的人,做错了事,他想要悔改了,我会陪着他一起赎罪若你们非要杀他,我不惜拔剑。
束寒云却将之理解为,我是大师兄喜欢的人,我就可以逍遥法外,谁也不许碰我一下。
大师兄对你的爱慕,只能恕你回头,不能恕你作恶。
你根本就不了解大师兄,也不配得到大师兄的爱慕。伏传再次肯定了这一点。
他一边想,一边克制又贪婪地看着谢青鹤的脸,目光渐渐滑落到谢青鹤的领口。
呀,不好!看见自己昨夜啃出来的红印儿,伏传有点不安。
这天气不能有蚊虫出没了不对,桑山这一片死地根本就没有蚊虫出没
师父应该没看见吧?师父也不至于去看大师兄的领口吧大师兄的脖子就是很好看啊,那也是我的。我想这么亲,就这么亲,想那么亲,就那么亲
大师兄的锁骨,大师兄的胸膛,大师兄的咳咳咳
沏壶茶来。谢青鹤快被伏传的痴汉目光烧穿了,不得已提醒了一声。
伏传毫不动容地起身应命,很快就把茶水送了过来。师父,大师兄,二师兄。他自己也抱了一只茶盏,就乖乖地坐在上官时宜坐榻边的承足上,继续仰头看着谢青鹤,听大师兄说话。
当初二师弟的尸身落葬琼林,弟子遵师命将伏蔚的魂魄拘了出来,本该即刻打散。那时候也算是弟子一时不忿,并不愿他轻松赴死。谢青鹤说了一些众人都不知晓的往事。
琼林是寒江剑派安葬门内弟子的福地,上官时宜答应让束寒云落葬琼林,条件就是不许伏蔚的魂魄与之同息,以免被周氏皇族截取分润了寒江剑派的气运。束寒云知道自己的尸身被安葬在琼林,却是第一次有机会表示感谢:不肖弟子多谢师父、大师兄不计前嫌,准弟子尸身落葬琼林。
哼。上官时宜低头喝茶,摆明了不想谈这件事。
胎光亲眼见到上官时宜解下披风照管束寒云的尸身,也是上官时宜亲口吩咐要将束寒云的尸身再次葬回琼林,偏偏这会儿又板着脸做厌弃状,装得那叫一个绝情,伏传和束寒云都看不出丝毫破绽。
谢青鹤不至于去拆师父的台,继续说道:我便将他的魂魄塞进了鱼慕华的尸体,将他差遣去了当初我隐居之地,使他日日种田挑粪,与污秽为伍。
这事没有任何人知晓。
正统修士就没有把活人魂魄往尸体里塞的骚操作,更何况是强迫操纵人日日劳作?
须知道谢青鹤在修行做人上一向守得很谨慎,平时连对信众指点迷津都要再三拿捏尺度,绝不肯落入使人迷信的境地,哪晓得对待伏蔚却这么凶狠乖戾,使出了极其不人道的手段。
伏蔚那样高傲洁癖的性子,却被谢青鹤塞进鱼慕华的尸体里,差遣去挑粪种田,去做他最最看不起、最最鄙视的农夫,终日与大地粪便为伍,这是比杀了他更致命的惩罚。
上官时宜原本低头弄手里的茶杯,闻言缓缓抬起头,看着谢青鹤。
谢青鹤自知理亏。哪怕他如今取回了轮回大帝的记忆与修为,也并未将自己尊为轮回之主,不再敬重师父与门规。上官时宜看他一眼,他便放下茶杯起身,屈膝下拜:弟子知罪。
伏传跟着站了起来。这事性质太恶劣,伏传也不敢说话。
你如今是宗门掌教,起来说话。
上官时宜自然是护短的祖宗,但,护短归护短,做事总得讲道理。
有些事情谢青鹤悄悄地做了也罢了,私底下悄悄告诉他也能抹过去。有第三人、第四人在场,哪怕这两个人都绝不会泄露一个字,性质还是彻底不一样。
这让上官时宜也有些心烦,问道:那时候年少轻狂。若此时再遇此事,你还要这么做么?
谢青鹤心想,当然还要这么干。我何曾做过会后悔的事?只是师父的梯子递得这么明显了,不赶紧顺着下那是二傻子。他很诚恳地摇头:从前年轻气盛,如今必不会了。
上官时宜满意地点头,说:这就是了。嗯,你如今身份不同,叫小传代你抄几卷经,供在祖师殿权作警醒。
不等谢青鹤反对,伏传马上答应下来:是,弟子遵命。
伏传答应得再快,谢青鹤不乐意还是不乐意:师父,弟子亲手抄经不是更显虔诚?
上官时宜冷笑道:那你与他一起抄吧。这事岂有嫌多的?
谢青鹤也摸得着师父的脾气深浅,再说一句只怕就不止是抄经了。当着小师弟和皇帝的面,他也不想去拽着师父的袖子耍无赖。回头一想,抄经也不算是很苛烈的惩戒。
谢青鹤无奈地服软:是。谢师父慈心垂训。
再是牛批哄哄自诩反正天下谁也干不过我的轮回大帝,在师父跟前也得低头认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