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好了。”迟夜白说。
司马凤此时才终于和他说上一句和其余事情无关的话,深吸一口气,转身抓住他肩膀,手指一勾,解了他颈上的两颗布扣。迟夜白立刻抓住他手腕要挣扎,司马凤很凶地吼了句:“别动!”
月色被灰尘掩盖了,但司马凤目力极好,他仍能看到迟夜白颈上那道细细的伤痕。伤痕确实已经结痂愈合,迟夜白说话也完全无碍了。
迟夜白被他盯着脖子看了半天,十分尴尬:“看到了吧?确实好了。”
他话音刚落,司马凤忽然低下头,在他颈上伤痕处吻了一吻。
温凉的唇接触到伤痕,不知为何,突然让迟夜白头皮发麻,脊梁上窜起一股莫名的惊悸与慌乱。
他一把将司马凤推开,大怒:“做什么!”
司马凤哼了一声,跨出一步又站到他面前,捧着他脸,这回直接往嘴上亲下去了。
“这儿没人。”他也怕被打,飞快地一碰就退开,“亲一个有什么关系。”
迟夜白擦着自己的嘴巴:“光、光天化日!”
“早就没日头咯。”司马凤快步继续往前,“走走走。”
后脑一疼,是迟夜白窜上来狠狠揍了他一拳。
司马凤没顾得上揉后脑勺,连忙跟紧迟夜白:“小白,你用的什么皂角?你脖子咋那么香?”
迟夜白没理他,干脆越走越快,司马凤顾不上调笑他,使足力气紧紧跟着。
砖窑爆炸之声爆发的时候,边疆已经骑着马,快走到九头山的砖窑了。
声浪惊吓了马儿,马儿直接将他掀了下来,狂撅四蹄跑了。这马是官府的,边疆忍着疼起身追了几步,忽听头顶树梢传来异响,随即便有一物重重擦着他后背,砰地一声落在地上。
他吓出一声冷汗,连忙跪趴在地上。
砖窑那头一片纷乱,吵嚷之声隐隐传来,烟火直窜上半天。边疆屏息等了片刻,又抬头仔细看了一圈,头顶的密匝树丛一片安静,只有风声鸟声,并无任何埋伏的人。他这才敢起身,摸向身后。
落在他身后的居然是半块砖头。
这砖头与他之前在九头山砖窑里看到的那种城墙砖大不一样,它扁平粗糙,断裂处有些扎手,坚实细腻。边疆用胳膊比划了一下,这半块砖头约有尺半长宽,但确确实实不是用于修筑城墙的。
边疆心头砰砰直跳。他认得这样的砖,每一个捕快都认得这样的砖。
他转身猫在树丛里,小心地靠近砖窑。
越是靠近砖窑,他便看到树丛、道路上越多砖头的碎块。都是一样扁平的碎块,有些光滑,有些却因为未经打磨,仍旧十分粗糙。
边疆停在一块极为完整的砖块前。
这些砖块还带着热量,应是从被炸的那个砖窑中炸出来的。
他摸着那块砖,心中一时间转过了千万个念头。
这些不是普通的砖,而是“金砖”*。
“金砖”是一种一尺或二尺见方的大方砖,烧制过程极其复杂讲究,对烧制的泥土也有着极为严格的要求,从泥土、制坯到烧制,再到出砖,全都遵循着一定的规范。而边疆也很清楚,“金砖”也绝非一般人可用的东西——它专门用于修筑皇室宫殿、陵墓,而天底下只有御窑可以烧制。
——
金砖:是指专为皇宫烧制的细料方砖,颗粒细腻,质地密实,敲之有金石之声。苏州有一个“御窑村”,就是因为专门烧制金砖而得名。
第94章 地上坟(8)
正因金砖工艺复杂,极其特殊,因而也极其珍贵,非皇家不能使用。
九头山的砖窑是绝对没有资格烧制金砖的,九头山这里的泥土更是绝对不可能烧出合格的金砖。边疆想了又想,冷汗直冒。土必定是别处运来的,那这金砖烧好之后,又是用在哪里呢?
重修城墙一事是鲁王提议,也是鲁王主持的。这是一件好事,又养活了一批工人,蓬阳的百姓十分欢迎,官府也绝无意见。但,既然如此,谁又会敢在九头山砖窑里偷偷烧这玩意儿呢?边疆几乎不敢深想下去。
他扔了手里那块砖,趴伏在地上,一点点地爬过树丛,想接近人声最为嘈杂的地方。
边疆的动作几无声息,因而藏在不远处的三个人并未知道他的靠近。边疆最先听到有急促呼吸之声在近旁响起,这才注意到三个隐匿于树丛之中的人。
他立刻停了动作,屏住呼吸。就着火光,他看清楚了这三个人的面目。
是那位失踪妇人的亲戚,以及和她丈夫一同来蓬阳干活的两个同乡。
张松柏、班牧和刘大力藏在树丛里,因为周围十分混乱,三人也没有太刻意地压下声音。
他们一开始确实是打算炸辰字窑的,甚至刘大力连炸药都安置好了。但夜间三人寻找王欢喜要跟他一起“值夜”的时候,王欢喜却说他跟别的人换班了。这是三人头一回与王欢喜值夜,因此也是头一回晓得,王欢喜常常在值夜的时候与别人换班,然后会消失大半天,被换过来的那个人也不晓得他去了哪里。
刘大力立刻到辰字窑拆了炸药。张松柏和班牧商量片刻,确定先找到王欢喜,然后再杀他。
三日之内制造一次类似的砖窑塌方事件杀掉王欢喜——这是刘方寸给他们的条件。在这个条件里,最为重要的显然是让王欢喜在一场“意外”中丧命。
夜间的砖窑十分静谧,除了出砖的窑洞之外,其余地方都是漆黑的。
三人最后在卯字窑外找到了王欢喜。卯字窑今夜不出砖,王欢喜却点了个火折子,悄悄走进砖窑里去了。
刘大力要跟过去,被张松柏紧紧抓住。
“卯字窑不能随便进。”他提醒刘大力,“谁都别动,等那厮出来。”
卯字窑是九头山十四个窑洞里最为特殊的一个。它出砖极少,而且出砖极为秘密,只有管事大人手底下的一批心腹才能靠近。那些人孔武有力,却个个沉默寡言,没人能从他们口里打探出什么消息。因为卯字窑靠山而建,又是相对隐秘的地方,平时张松柏等人也不会走到这边来,所以如今说起卯字窑,三人都讲不清楚这里头究竟是什么。
“等他出来?等他出来了,你我还有机会杀得了他?”刘大力低声道,“姓张的,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想什么。班牧这小子捅捅半死的人还下的了手,他认识王欢喜,绝对杀不了他。你呢,你遇事撇得最为干净,王欢喜这种随身带刀的,谁知道他会不会功夫,所以你也绝对不会先动手的。剩下的他妈不就是我么!你是等着我冲上去杀王欢喜呢,我晓得。”
张松柏的心事被他说中了,一时间张口结舌。
刘大力不肯等,揣着炸药,趁着四面风声,悄悄绕到卯字窑外头,在砖缝里放好了炸药。
一直到炸药点燃、砖窑倒塌,王欢喜都没有走出来。他在砖窑里头发出一声惨叫,这声惨叫掺杂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之中,同样没人听到。
砖窑爆炸的气浪把里面的砖块都掀了出来,张松柏三人连忙四处躲藏,就算这样,班牧也仍旧被砸得满头是血。
张松柏算是个见多识广的,他看到落在自己面前的砖块,立刻话都说不出来了。刘大力不晓得这砖有什么古怪的,只催促着两人赶快上去捅刀子,免得来人了就不好下手了。
“别去了……不不,还是去吧。”张松柏跟班牧说,“你去,快一点儿!”
班牧少见他这么凶悍,抹了把脸上的血,拿着从王欢喜那里买过来的刀靠近卯字窑。他很快就回来了,说王欢喜被炸得只剩半边,“窑里全是这种大方砖,奇怪,我们平时烧的可不是这样的砖”。
“别说了,走吧,快走。”张松柏不敢碰这砖,“这地方太凶险了,咱们仨也别图刘方寸的那些钱了,尽快走了为上。”
“为什么?”刘大力不干了,“这砖怎么了?”
张松柏沉默片刻,终于说出这砖的底细:“我几年前去过北边的御窑村。这砖……这是御砖啊,是皇帝用的啊,不是咱们这种地方能烧的。”
其余两人愣了片刻,终于慢慢明白这句话的可怖之处。班牧立刻答应走,刘大力却仍旧不肯。
“这刘方寸偷偷在这里烧御砖?这孙子是要作反啊?”刘大力擦擦脸上灰土,“这个机会过了就没有了。他现在有把柄在我们手里,还不趁着机会狠狠敲几笔?”
张松柏和班牧都不想去敲了,两人和刘大力商量不到一条路上,终于决定分道扬镳。银票一直是随身带着的,刘大力眼看着两人慢慢弓着腰往山下走,突然半直起腰。他才一动,张松柏立刻回过身来。
“……班牧。”张松柏低声道,“把你刀子掏出来。”
班牧不停地擦额上流下来的血,从怀里掏出刀子,眼神茫然。
张松柏没有解释,只是拉着他,双眼死死盯着半蹲的刘大力。刘大力的手垂在身边,双手竟各抓握着一块石头。张松柏完全不敢松懈,紧紧拉着班牧,两人小心倒退着,一步步没入黑暗中。
直到再听不到声音,刘大力才松了手里的石块,默默蹲了下来。他转身盯着外头,直等到渐渐来了许多救火的人才起身窜出去,随手拎了个水桶装作刚赶来救火,随即趁着众人不察,逆着人群往另一个方向走。
他没有听到边疆悄悄缀着他的脚步声。
刘方寸和马永志也正赶了过来。两人与刘大力在路上正巧碰上。
“刘大人,不好意思,我们炸错了。”刘大力笑眯眯地说。
“滚开!”刘方寸懒得与他说话,恶狠狠吼了一句。
“大人,咱们做错了,你也不批评批评?不过我也觉得大人有件事情做得不地道。”刘大力说,“那卯字窑里头,怎么烧的都是御砖啊?”
刘方寸猛地抬起头,一双亮眼睛盯着刘大力。他站在马永志身后,马永志手里的火把映得他的脸半明半暗,狠戾异常。
“什么御砖?”刘方寸压低了声音,“刘大力,你可不要乱说话。”
此处十分僻静,起夜的人已赶到卯字窑那边救火,眼看匆匆跑过的几个人没有注意到,刘大力胆子愈来愈大了,跨出几步走近。马永志噌地一声拔出刀子,雪亮刀尖指着刘大力喉头。
“刘大力,你觉得自己握着我把柄?还是你以为自己能和我身边这位对抗?”刘方寸冷笑道,“我手里又何尝没有你们三人的把柄?你们骗了多少人,杀了多少人,偷偷贪了多少银子,自己都还数得清楚么?”
“我那两个兄弟现在已经下山了。若是一个时辰之后我没带着一千两银票下去找他们,他们立刻到蓬阳去见官。刘大人,我们怕什么呀?我们没家没室,我们什么都不怕,大不了就是个鱼死网破,同归于尽。你呢?你怕不怕?”
他没说完的话刘方寸都明白。最坏的是他们三人与自己同归于尽,而最好的呢?自己为了保住自己的乌纱帽,心甘情愿拿出一千两银子,奉献给这三头饿狼。从此这三人远走高飞,自己便日夜在此,担惊受怕。
刘方寸点点头,像是答应了刘大力的提议,随即伸手在袖里掏。
刘大力心中一喜,以为他要拿出银票了,忽听刘方寸低声喊了马永志的名字。
胸口忽的一凉,刘大力还有一句威胁的话卡在喉咙里,没说出来,就被马永志捅了个对穿。
刀刃冰凉,从他胸前穿过,又从背后穿出。
刘方寸袖手站着,再次点点头:“永志,你料理好这尸体。连夜下山,守着九头山入蓬阳的城门,如果看到其余那两人,不用留活口,做得干净点儿就成。”
马永志:“好。”
刘大力瘫在地上,看着马永志从自己身上慢慢抽出那把长刀。刘方寸头也不回地快步往前走了,马永志翻了个手,朝着他颈脖再次挥下一刀。
刀未挨近皮肉,一枚石子忽然从旁激射而来,当的一声打在刀背上。
马永志慢慢抬头:“阁下在一旁看了这么久,怎么人都快死透了才出手?”
树丛簌簌乱动,终于走出一个人来。马永志眯眼打量着他,半晌终于露出个笑容:“哦,边捕快。”
边疆一颗心在胸腔内咚咚跳个不停。他知道自己是不够马永志打的,但要他眼睁睁看着刘大力被杀,也是一件不可能的事情。
他既然站了出来,就不能再踌躇,于是握紧了手中的刀,勉强厉声道:“光天化日之下胡乱杀人,还有没有王法了!”
马永志似是觉得好笑,手里的刀子晃了几晃,突然一松。刀尖落在刘大力的脸上,从他鼻尖处,直挺挺地插了进去。
刘大力剩下的半口气立刻没有了。边疆呆望着马永志抽出那把刀,刃上血淋淋的,然后一步步朝自己走过来。
他的功夫虽然不至于特别好,但在衙门里也算是中上水平。边疆没敢再犹豫,弯腰一把抓起地上石块往马永志脸面扔去,随即立刻举刀,刺向马永志下腹。谁料马永志双目紧闭着,不躲闪也不格挡,手心把自己的刀往前一推——那把刚杀了人的、还带着热腾腾杀气的刀子从他手中飞了出去,刺入边疆腹中。
边疆一时间还不觉得痛,举刀刺杀的动作也未见迟滞,但刀子却怎么都刺不下去。他定睛一看,马永志竟用两指挟了刀背,生生止住了刀子的去势。边疆立刻变式,改刺为砍,但这动作未能使满——马永志忽然抬腿一踢,立刻将那把刺在边疆身上的刀子,又往里踢进了一截。
“啊啊啊!”
剧痛顿时从伤处爆发出来。边疆手脚一软,咚地跪在地上。
马永志夺了他的刀,似是懒得再与他纠缠,反手在他脖子上就是一抹。
边疆双目圆睁,死死盯着那朝着自己挥来的刀刃。刀刃光滑锋利,是他昨夜才刚刚磨过的。他忍不住闭了眼睛。
但预想中的疼痛并未来到——他身体忽地腾空,随即有人飞快地运指在他腹上伤处四周点了穴道。
边疆浑浑噩噩睁开眼,看到的是正抱着自己在林间急速飞奔的司马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