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线传来战报,革朗退兵了。
这算是好事,但无论是边境的护国军将士,还是朝堂上的文官武将,都知道此时的退兵仅仅是暂时的。
“冬守秋战。”少微回答他父皇,“这是革朗惯用的伎俩了。”
长庆殿内温暖如春,可皇帝的脸色仍然不大好,近来他的头痛之症越发严重,常痛得食不下咽、彻夜难眠,眼看着比入秋那时又清减了许多。
少微见他父皇扶着额头,似乎极为疲乏,关切道:“父皇要仔细身体,不要太劳累了。”
皇帝摆摆手:“无妨,继续说。”
少微无法,只得接着道:“革朗野心昭昭,如今来自我们长丰的矿源被截断,呼维斜已不必也不能再与我们假意周旋。儿臣猜测,在明年秋天之前,他们会做足准备,再次与我们宣战。而且这次不会是原先那种不成气候的打家劫舍散兵骚扰,恐怕会大军压境,直冲着我们西北三州而来。”
“依你之见,此战若是爆发,我们胜算几何?”
“我们必须胜。”少微目光坚毅,“父皇,儿臣知道革朗军悍勇,他们来势汹汹,此战定是一场苦战,会消磨掉我长丰许多战力,但我们绝不能退缩半步!”
“为何?”
“因为革朗所图,绝不仅仅是我们的西北三州,他们想要的是整个中原……”少微手指地图,如何坚守、如何拒敌、如何反击,侃侃而谈。
这一谈就谈了近一个时辰。
皇帝任由少微畅所欲言,最终却只回了四个字:“少年意气。”
“怎么就是少年意气了?难道父皇还想与他们议和吗?”少微坐在羽林军营的帅帐中,拥着暖手炉赌气。
沈初调拨着琴弦,漫不经心地问:“殿下怎么与陛下说的?”
“我说,革朗花了五年时间,陆续收服了北部的零散部族,若是抢得我们西北三州,几乎就占据了北方的绝对优势,到时候不止我们长丰,东面的渠凉、西南的摩罗,都要受到他们的威胁。届时中原必定大乱,民不聊生。所以这一仗我们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服软,定要把他们逐回漠北,才能保中原长久安宁。这样说有什么错?”
“没错啊。”沈初弹奏了几个音,仍觉得不太对,“那殿下问过渠凉和摩罗了吗?”
“我……”少微怔住了。
沈初将一根琴弦重新上紧:“既然牵涉到渠凉和摩罗两国,自然要先摸清他们的态度。否则我们这边与革朗打得如火如荼,若是渠凉突然插我们一刀,岂不是腹背受敌?或者,我们为何非要孤军奋战?”
“我明白了,你说的是合纵之术。”少微已然冷静下来。父皇说他少年意气,的确如此,他只凭一腔热血,却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沈初见他自己想通透了,便不再多言,另想起一事:“对了,殿下还记得那个赵梓吗?”
“赵梓?”少微想了一下,“哦,那个题牌的出题人?我记得他是……峥林人士?”
“对,是他。”
“他怎么了?”少微早前有意结交此人,结果被一堆事情耽搁下来,差点忘了。
“臣前几天去了趟国子监,在明年春闱的考生名单上看到了这人。”沈初笑道,“他这人挺有意思的,别人进京,都忙着找国子监找翰林院的先生拜师,他倒好,放着别人给他引荐的先生不要,跑去天德寺拜在了算圣门下。”
“真的?”少微很是兴奋,“那他岂不是我师弟了?”
“可不是么。而且臣听说,这人确是有些本事的,易理术数无一不精,棋艺尤其高超,文章做得也好,算圣先生颇为器重他。殿下,您有没有点危机感?算圣先生最疼爱的门生,怕是要换人咯。”
少微无所谓道:“这有什么,能遇上旗鼓相当的对手,也是一大乐事呀。再者说,我是太子,他是么?他如何与我比?”
沈初:“……”
好好好,太子殿下说得对。
此时外面训练喧闹之声减弱,少微忽然双眸一亮,急急跑下来,不顾外面寒风猎猎,推开一扇小窗,就这么坐到窗边。
细雪飘落进来,在他面颊上融成水,他却像是感觉不到冷。
沈初一头雾水:“怎么了?”
少微道:“看华苍练剑,他每日训练完要这般练一会儿的。”
沈初好奇地凑过来:“练的什么剑,这么好看?”
“你别管了,你弹你的琴。”
“……”沈初无言以对,干脆抱了琴坐到少微身后,陪他一起吹冷风。
那边华苍一式旋身抹剑,锃亮的剑光晃过少微的眼前,与此同时,沈初琴弦“铮”地一声清响,竟是和着华苍的剑招弹奏起来。
华苍亦听到了琴声,未作停顿,一套剑招行云流水般挥洒。
琴音渐急,仿若千军万马由远及近;华苍踏雪而起,身如苍鹰睥睨天下,银光破风斜刺,剑气如虹。
沈初十指翻飞,全然不似以往花街柳巷中的靡靡之音,声如金石,奔如江河,不过转瞬间,高楼倾颓,荣华不再,徒剩满目断壁残垣;华苍剑招再变,由锐不可当转为绵密悠长,无尽无隙,裹挟着万千冷雪灰烬、杀意悲悯,全数纳入胸怀。
进可杀,退可守,战无胜负,苍生何辜!
琴声骤停,华苍以一招日照九州收势,归剑入鞘。
少微激动得脸颊泛红,他仿佛从这琴音剑气中体悟到一场残酷战事,又仿佛咀嚼出了父皇那句“少年意气”的深意。
他喃喃道:“国之少年,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沈初抚停犹在震颤不已的琴弦,叹道:“正是如此。”
华苍在雪地里蒸出一身热汗,酣畅淋漓,朝着这边遥遥抱拳一礼,便径自回了住处。
少微目送他远去,问沈初:“你刚刚那首曲子,叫什么?”
“方才有感而作,尚未起名……”沈初想了想,“就叫《入阵》吧。”
“入阵。”少微点头,兴致勃勃地说,“我给你填两句词罢!”
“谢殿下,不用了。”沈初对太子殿下填的词不抱什么期待,曾经太子一时兴起给他填了首描摹美人的词,结果烂得乐坊歌姬都唱不出口。
少微可不管那么多:“写你的曲谱!本太子就只给你填两句,多了还没有呢!”
沈初无奈,草草写了曲谱给少微过目。
少微提笔写道:
年少风云多气节
横剑跃马
笑指冠盖
驰骋边塞不言家
江河倾世下
抽刀断山塔
步青霄拟把蟾宫掣
一代豪侠(注)
过了几天,还下着雪,少微一身潇洒劲装,拿了柄剑来要与华苍切磋。
天德寺遇刺那会儿,华苍是见识过这位太子殿下的武技的,嗯……
就那种拿着匕首戳来戳去的水平。
不过少微信心满满:“别小看我,我好歹也是师从凌天中老将军的。”
凌老将军是先帝在位时的上将军,武艺卓绝,威震全军,戎马一生几乎未尝败绩,就连华苍的父亲华义云也是要称他一声前辈的。
华苍自然不敢小觑。
然后少微就一着不慎趴在了雪地里。
平心而论,少微的一招一式还是挺像那么回事的,显然凌老将军教他也花了不少心血,但花把势遇到实战派,定然是半点讨不到好。
所以华苍还没怎么出力,少微就被绊倒了。
华苍:“……”不小心揍了太子怎么办?这算是犯上吗?
少微自己爬起来,掸了掸身上的雪,鼻头被冻得通红,笑呵呵道:“太冷了,手脚都施展不开,还是算了吧。”
华苍从善如流:“嗯。”
当晚,这场雪越下越大,少微没有回宫,用过晚膳之后,让校尉把华苍叫来。
少微自己吃完了,以为大家也都吃完了,殊不知这会儿将士们才刚开始吃。华苍正在跟弟兄们一块儿抢食,十几双筷子打在一起,好不容易抢到两块肉,这才囫囵吞了半碗饭,就被打断叫了出去。华苍还没吃饱,心有不甘。
少微起先没有看出来,他是来找他说事的。
“你那个朋友,廖束锋,此次护送红兔印回来,给他记了一功,现下回护国军去了。”
“嗯。”华苍知道这事,他还去送了廖束锋一程。
少微留心着华苍的神色:“我听说……他临行前想劝说你去护国军。”他今天来找华苍切磋是假,来问他去留之意才是真。
华苍道:“他与属下提过几次,属下都回绝了。”
“为什么?你不想建功立业吗?”
羽林军是皇城卫队,风光是风光了,安稳也安稳了,可说到底,大好男儿要想一展胸襟抱负,保家卫国,还是该去敌军阵前见识见识。诚然,少微私心想让华苍留在羽林军,可他又怕委屈了华苍的才能。
所以他有些紧张地等着华苍的回答。
华苍摇头,极为平静地说:“前线有我父兄足矣。”
少微松了口气,又叹了口气:“革朗退兵,护国军总算可以休整一番了。怕只怕来年秋天,革朗又要卷土重来,而且是大举进攻,届时我长丰的兵力、国力必然消耗甚巨,也不知能否支撑到大战胜利,华将军肩上担子太重。”
“这是殿下应当劳心之事。”
“我知道,可是我谋划的应对之法,父皇并不十分认同。”
少微毫不避嫌,将自己与父皇的交谈与华苍细细分说,同时也将沈初提出的合纵之术补充了进去。这些天他仔细想了很多,尽管战争尚未来临,许多事都还是变数,但他想未雨绸缪,更多地为父皇分忧解难。
华苍是个合适的倾听者,但不是一个合适的谏言者,听完后,他直截了当地推翻了少微的烦恼,说出了自己的看法:“属下觉得,其实这一仗打不打、怎么打、打多久,都不是陛下考验殿下的本意,陛下想让殿下谋划的,不是如何击退革朗,而是——
“如何入主天下。”
“入主天下……”少微怔忡,这四个字如同一记重锤敲下,令他的心震动不已。
入、主、天、下。
这不是打赢一场战争、击溃几万敌人、合纵三两邻国那么简单的事,这是霸业,是仁德,亦是天命。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一个君主最辉煌的成就莫过于此。
少微时至今日才真正明白,父皇对他的期望有多么厚重。
“殿下,你这饭菜还吃吗?”华苍没有去管太子殿下沉浸在怎样的心潮澎湃中,直勾勾地看着一旁的残羹冷炙说。
“啊?”少微回过神来,听到华苍的肚子传来咕噜一声,不禁讶然,“你还没吃饭吗?”
“没吃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