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晚媱在后头有点担忧,回来的船上,陆恒跟她说的那些话她都还记着,现今三皇子被赶出京,东宫独大,一切都应验了,英国公府往后会如何,她已隐隐不安。
不知陆恒会不会跟顾淮山提十五年前的那场刺杀。
傅氏和顾明渊也出去各自忙活了,余晚媱在房内越想越不放心,等哄了岁岁睡着,从她手里拿过金绶环,悄步绕到茶厅去了。
——
茶厅内。
顾淮山倒竖着眉,“陈氏还有脸威胁我英国公府!”
他又冲陆恒火大道,“要不是窈儿在你们陆家受了委屈,带孕出逃,你们以为她人没了,我们岂会在皇后娘娘跟前撒下她夫君已死的谎言。”
现在好了,陆家和英国公府成了一条绳上的蚂蚱,这事儿要真闹出来,圣人岂会饶他们。
陆恒朝他拱了拱手,“晚辈暂将陈氏收押,目下京中见过她的人不少,但多数不知道她曾是晚辈的夫人,只有一人晚辈不放心。”
顾淮山急问,“是谁?”
“陈肃的夫人刘氏,”陆恒道。
余晚媱被认回英国公府后,傅氏为着她曾大摆过两次宴席,第一次没请刘氏,但是第二次余晚媱生辰,傅氏却请了她,只是座上人多,她在京中贵妇人里算不得出众,也就没资格往傅氏和余晚媱跟前凑,但就怕她眼尖认出余晚媱,那才坏事。
顾淮山在茶厅里走来走去,“这好办,回头我叫夫人去探探刘氏的口风,便能清楚。”
陆恒温笑,“这次若侥幸无事,国公爷还是远离朝堂纷争吧。”
顾淮山将脸一拉,“用得着你教训我?除了这桩事,我们英国公府从未愧对过圣人和皇后娘娘,你不说我不说,谁会知道窈儿曾给你做过夫人?”
陆恒道,“就怕这秘密保不住。”
顾淮山也怕,这事可大可小,若中宫不追究,便算不得什么,但陆恒为着余晚媱跑去找圣人求了诰命夫人,这要是捅出来,便大发了。
这可是欺君之罪,两府都得受牵连。
顾淮山思前想去,“我得赶紧给窈儿挑个夫家。”
陆恒的神色霎时阴翳,“原来在您眼里,她只是个累赘。”
顾淮山微讪着脸,“什么话?她不小了,我是为她考虑。”
他眼瞪着陆恒,“你莫不是还想要窈儿跟着你受苦?就是窈儿愿意,我都不同意。”
陆恒手握成拳,“您若为她考虑,就该问问她愿不愿意,我是想娶她,可我也不会逼迫她,您是她父亲,您难道还要将她往外推吗?”
顾淮山叫他怼的脸红脖子粗。
“您怕她牵连英国公府,她没那么大能耐,朝政不会因她一个女人而颠覆,若英国公府真出事,也应该是您之故,她不过是个导火索,”陆恒冷冰冰道。
顾淮山被他戳中了心事,揣着袖子闷闷不乐。
陆恒凝声道,“您若怕她拖累英国公府,我可以带她回陆家,往后她和英国公府不会有干系,也不会像您说的,拖累英国公府。”
顾淮山立时气道,“你这叫什么话,她是我嫡亲的女儿,我会嫌她拖累?”
陆恒勾唇,“国公爷爱女心切,晚辈自是清楚,但也请国公爷想想,朝堂是圣人的朝堂,还是后宫的朝堂,当年圣人南巡遇刺,若没您做保,东宫还会是今日的东宫吗?当年之事若东宫心怀感恩,您有什么好怕的,您既然怕,终归是您清楚东宫的秉性,与虎谋皮终究不得长远,为何不远离?您已致仕,朝堂让给我们年轻人不好么?”
顾淮山呆住。
陆恒朝他拱手,悄声从茶厅内退出去,不想就见余晚媱站在门外,也不知站了多久,他出来她都还木木的。
陆恒踱近,瞧到她面色有点白,想是听见了他们的谈话,他低低问,“找我?”
余晚媱便像惊醒,将手里的金绶环递给他。
陆恒接过系回腰间,看她还傻站着,便笑了笑,“我该回了,你要送我吗?”
余晚媱掀起眸望他,他现下时常会对她笑,她是知道的,他不爱笑,但他已经学会了在面对她时,要笑的温润宠溺,就像是个陷阱,可能她一不小心踩进去了,就再也出不来。
她有些发怔。
陆恒自顾转身往台阶下走,没走两步,微侧头,她真跟着来了。
他心下温软,带着她沿着花丛小道往前走,快到院门前,他停住脚步回身,和她面对面站着,她攥着袖角垂下头,艳红的唇紧抿,一如曾经她还是他夫人时,常常跟在他后面,无声无息的做着影子,那时他根本不会去想她所想,他只认为她不能丢陆家的人。
陆恒极温柔的注视着她,“我刚刚说的都是肺腑之言,没有骗你。”
第七十二章
余晚媱错开眼, 想转头走。
“你会嫁给别人吗?”他在她身后轻声问,嗓音中有几不可闻的颤,含着她从未感触过的卑微。
他在害怕。
怕她真的不愿回头, 甘之如饴的另嫁他人。
余晚媱只愣了那么一瞬,慢慢往回走, 大抵是夜间风冷,吹得她瑟缩, 有几缕头发拂过她的眼角, 湿气升腾, 然后她听见脚步声, 走近她,一件衣袍披到她肩头,在那只手覆上来时,她应该嫌恶的拨开, 但她僵住了,手的主人小心翼翼抱住她。
他们站在风口里, 秋风吹的人眼睛疼,疼的眼睛控制不住流泪。
指腹摩挲着她的面颊,一点点抹去那些泪,然后托起她的脸,她不愿在他眼中看到自己是何等狼狈,闭眼时,他将自己的脸贴近, 她的身形一顿,水汽自他面容渡到她的脸庞, 耳畔是他沙哑的乞求声。
“别不要我。”
他说完这句话, 自觉的退开身, 余晚媱睁眼即见他旋身,他脸上的水痕一闪而过,他再没底气转过头跟她笑了,只很轻道,“夜深了回屋吧,我走了。”
他说着走,却没动,像在等她回话,可她一直没有应声,他的肩膀逐渐坍塌,最后拖着步子离开了。
夜色下,枝头落叶唰唰掉落,砸了余晚媱一身,她从怔忡中回神,手拉了拉衣裳,转回屋里。
——
陆恒从英国公府出来,上了马车,车行在街道上,陆恒掀起车帘朝外看,这时候临近宵禁,路上没什么人,直行过一个巷子口,却见余雪晨提着灯和沈玉容站在巷子里,沈玉容推给他一只装的满满的袋子。
那里头应是钱。
临近秋闱,余雪晨需要花钱的地方不少,他们在京里还没站稳脚跟,哪哪儿都缺钱,又不要英国公府接济,显然过的不好。
沈玉容在沈家的日子不好过,这钱大约是她的体己了。
他听不清他们说的什么,只见着余雪晨没收荷包,反倒递给她一支绢花,这种绢花值不得几个银子,京中大小店铺随处可买到,但沈玉容揭过那支绢花,极珍重的放进荷包里,随后两人分开。
夜月下掩住了所有情思。
陆恒放下车帘,闭着眼靠在车壁上,沈家再不济也是伯爵府,沈玉容还是沈宿嫡女,即便沈玉容曾被休弃,沈宿也不可能放任沈玉容嫁给一个商人之子,他帮不了他们,只有靠余雪晨自己努力。
马车行回陆家,至此喧闹静止。
隔日晨起,陆恒按照惯常上朝听政。
下朝时,圣人身边的大太监过来请他去紫宸殿前等候。
日头毒,他在紫宸殿前跪了足足三个时辰,一直到下午,大太监才过来,命人来施撘刑,所幸没打太狠,只给了十棍,却也让他腰骨疼麻了,站都站不起来,自有太监过来扶他往出走,将才上车,他连坐都坐不住,差点栽倒下来,硬挺着坐稳了,马车还没动,爬上来一个人。
正是都察院都御史荀诫。
荀诫上下打量着他,道,“陆大人倒能挺,伤的不轻吧。”
陆恒勉强笑道,“还好。”
荀诫道,“您知道圣人为何罚您?”
陆恒摇头。
荀诫叹了声,“您下一趟江南,即是替圣人办差,就不该碰女人。”
陆恒顿住,陡然明白过来,他在江都救了余晚媱,后来余晚媱便被他安置在衙门里,知道的人不多,除了他带去的两个小厮,寻常人连余晚媱的面都没见过。
也就那次他出门去给余晚媱买衣裳,碰见陈肃,为了磨搓他买了不少零嘴杂物。
“是陈盐政?”
荀诫揣着袖子向他透露,“不是陈盐政,是曹国舅。”
曹国舅是曾经的淑妃,现在的曹昭仪的亲哥哥。
陆恒神思微凝,“他说了什么?”
荀诫告诉他,“曹国舅先是来找的我,他说您在江都带了个女人回京,他想让我参您私养外室,我没答应,后头不知怎么被圣人知晓了,圣人召我进宫说了此事,我替您说了两句好话。”
若换作以往,豢养外室的朝官可能会直接被夺去官职,这次有荀诫从中周转,圣人只给他一顿打,官职倒保住了。
陆恒拱手道谢,“荀御史这份恩情我铭记在心。”
荀诫摆手,面上纠结,“我向来觉得您是正人君子,这外室您若真有,还是尽早处理了。”
他很为难,陆恒跟他有交情,但督察百官是都察院的责任,他替陆恒遮掩了一回,着实良心难安。
“我没有外室,这是栽赃,”陆恒冷道。
荀诫瞪大眼,当即起身,“这曹国舅未免欺人太甚!我就说您不至于干这种勾当,原来竟是他诬陷您,我得去跟圣人说道说道。”
陆恒止住他,“算了,没必要结怨,正是多事之秋,能少一事便少一事吧。”
荀诫点头,“那三皇子私吞帑银,与您有什么关系,曹国舅这不是不敢跟锦衣卫撒气,却欺负到您头上来了。”
他们这些京官也是难做的,不想卷入党派是非,就只能忍受各派排挤打击,稍一不留神,就是万劫不复。
陆恒半眯住眼,心下想的更远,胡镶是皇后的人,那三百万两帑银是江南运司衙门短缺的,按理也该是江南盐院的错误,胡镶却将其栽赃到三皇子头上。
陈肃不沾一点灰,转头再向曹国舅透露他养了女人,借曹国舅的手除掉他。
陈肃这是东宫和三皇子两头吃了,谁倒台都不会影响到他的官位。
确实圆滑。
荀诫不便久留,与他告辞下了马车。
——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陆恒在宫里受罚,不过半日功夫就穿入英国公府,傅氏在屋里跟余晚媱道,“亏得我信他真心爱你,却不想他在外头养女人!”
余晚媱正在喂岁岁吃蛋羹,闻话滞住,心尖腻厌溅起,嘴上说着情话,背地却能跟别的女人厮混,果然如他父亲一般。
肮脏下流!
“那女人是他从江南带回来的,你父亲出去打听,说是两个当时在衙门里不清不楚的睡在一起,真是没脸没皮!”傅氏气狠狠道。
说罢见余晚媱愣呆,才想安慰几句,余晚媱的脸色却变得难堪。
傅氏登时哎呦一声捂住嘴,忙拍了自己两下,赶紧拿走她手里的碗,让奶娘把岁岁抱走,愧疚道,“都是母亲的不是,怎么忘了是他救的你。”